有一天,他正端著碗在屋子裏吃飯,突然出現一個與他一般大的男孩子。
那男孩穿著錦繡華服,頭戴金冠,粉雕玉琢的臉上滿是不可思議:“你怎麽吃青菜?我最討厭吃青菜了,我帶你去吃肉肉!”
男孩一把抓住他的手,卻被他甩開。他繼續端起碗,吃他的青菜和冷飯。
男孩也不吵鬧,就站在一邊安靜地看。突然,他指指他碗裏的青菜,說:“看你吃似乎很好吃的樣子,能讓我嚐嚐嗎?”
他覺得這個男孩真是莫名其妙,可男孩的笑顏是那麽明媚,他不忍拒絕,便找了雙筷子遞給他。男孩夾了一根,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嚼了兩口,好看的笑臉皺成一團,幾乎是直著脖子將青菜咽了下去:“太難吃了,你這個青菜比我宮裏的難吃太多了!你別吃了,跟我去吃好吃的呀!”
“九皇子,你在哪裏啊?”
“九皇子——”
男孩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對他“噓”了一聲:“我走了,別和人說我來過這裏。”
男孩跑了,他繼續吃飯。其實他是知道男孩是誰的,逢年過節的時候,男孩總被父皇抱在懷裏。母親說,那是麗妃娘娘的九皇子蘇景秣。同樣都是皇子,蘇景秣如天上的煙花,活在天空絢爛處;而他住在這座空****的殘破宮殿裏,院子裏的雜草都與他大腿齊高,卻沒人來除。他不是不羨慕。可羨慕又如何?既然不能如何,也不必想那沒有意義的事了。
景秣來了一次後,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並不理睬,但景秣就跟一塊黏皮糖似的,無論他如何不理,到最後總是被他逗得開口。
他今年六歲,卻沉默得如同六十歲的老者,而景秣五歲,鮮活得像院子裏的太陽花一樣。
冬日來臨的時候,他縮在被窩裏取暖,這是他唯一能夠驅寒的辦法了。沒有人記得要往六皇子的宮殿裏送些炭火來。
突然之間,景秣又竄了進來,隻是這次,向來笑嘻嘻的臉上卻滿是恐懼。
二話不說,景秣直接躲進了他的被窩,低聲道:“有人要殺我。”
他覺得他又在開玩笑,這是大明宮,他是九皇子,怎麽會有人能對他下手?可景秣的樣子,又分明不像作假。
正在他仔細想這件事的真假時,他那破舊的門被踹開了。
兩個太監陰鬱地看著他,其中一個年長些的說:“交出九皇子,否則連你一塊殺。”
他頓時明白了,景秣沒有說謊。
另一個年輕些太監低聲道:“主子隻說要殺九皇子,沒說要殺六皇子。”
年長太監冷笑一聲:“不過一個可有可無的皇子罷了,殺了也便殺了。”
兩柄匕首在冬日慘淡的黃昏中,閃著冰冷的光。他不是不害怕,但當那兩柄匕首朝他落下時,他卻一滾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出床頭的匕首刺入了年長太監的手。
誰能知道,一個六歲孩子的床頭會有一把匕首?年長太監發出一聲慘叫,年輕太監狠起殺心,直接刺向了他。匕首在離他胸口幾寸遠的地方停下了,一個瘦高的青年驀然出現,以狠厲的手打下了那把匕首,三兩下便製服了那兩個太監。
“說,誰派你們來的!”青年逼問,可回答他的,隻有兩具吞毒自盡的屍體。
“大哥!”景秣跑了出來,抱住了少年的大腿。
他看了眼容顏絕色的青年和男孩,默默回到了**,繼續裹緊被子避寒。
青年拍拍景秣的手,走到他的麵前,溫和道:“你是六弟景程?”
他漠然地點點頭。他自是知道,青年是父皇最出色的兒子,大皇子蘇景秦,那是同父皇站在一起的人,他向來隻能仰望。
“大哥,我們帶六哥回昭明宮好不好?這麽冷的天,他沒有炭火,也沒有棉衣,被子還那麽薄,他一定很冷的。”景秣拉拉景秦的手,懇求道。
景秦拍拍景秣的手,朝他微微一笑:“六弟,你願意同我們一起去昭明宮嗎?”
如果說景秣是太陽花,那麽景秦便是太陽了,那麽耀眼那麽溫暖,即使冷漠如他,也被照暖了臉。他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以後有一起玩的人了!”景秣高興得繞著屋子轉圈圈。
景秦將他從被窩裏帶了出來,脫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他的身子:“走吧,該用晚膳了。”
左手牽著他,右手牽著景秣,大皇子蘇景秦帶著兩位幼弟迎風而行。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破舊的宮殿,自那以後,除了母親忌日,便再也未曾回去過。
昭明宮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有溫暖的地龍,有富麗堂皇的裝飾,還有美麗得如同仙女一般的麗妃娘娘。
從前,她總是和父皇站在一起,遙不可及。但如今,她就站在他麵前,看著宮女給他穿上輕薄溫暖的蠶絲錦緞,溫柔的眼中帶著幾分憐惜:“明明比景秣還大一歲呢,可個子還沒景秣高,身子骨也太瘦了,薑嬤嬤,明兒個請太醫來給六皇子瞧瞧,開些溫補的藥。”
一轉頭,瞧見景秣正在吃芙蓉糕,左手一塊,右手又一塊,方才的溫柔和憐惜刹那消失:“蘇景秣,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風寒還未痊愈,還在咳嗽,咳嗽不能吃甜食!快給我放下!?”
景秣調皮地朝她吐吐舌頭,拿著糕點一溜煙地跑了,麗妃娘娘插著腰大喊:“蘇景秣,你皮癢是不是?別以為我不敢揍你個小兔崽子!”
他瞧得目瞪口呆。景秦卻習以為常,笑著對他說:“從明天起,你早上同景秣念書,下午我教你習武,好不好?”
他迅速點了點頭。景秦摸了摸他的頭:“在皇宮裏,不能老是點頭搖頭的,要說話。比如這時候,你應該回:好的,大哥。”
他沉默片許,回:“好的,大哥。謝謝。”後麵的兩個字幾不可聞。
景秦卻是聽見了,笑道:“無需客氣。從今以後,你同景秣一般,都是我最親的弟弟。”
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歲月了。
他並不傻,麗妃娘娘的收留,一方麵是因為他救了景秣一命,另一方麵也是替景秣找一個玩伴罷了。但那又如何?無論目的怎樣,與他而言,麗妃娘娘、景秦和景秣待他好,便是恩情。
有恩需報的道理,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便教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