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霽。
昨日薇蕪聽聞明鏡已死的消息時,情緒那麽激動,今日卻跟變了個人似的,那麽平靜地給孩子取了名字,司徒霽。司徒,是明鏡俗家的姓。她怎麽可能忘記明鏡的死?她這分明不是平靜,是哀莫大於心死!
將離越想越慌,跳下床便跑了出去,連鞋子都沒穿。
推開薇蕪的房門,百靈在桌邊打盹,還有一個小丫鬟不見了,薇蕪安安靜靜地躺在**,隻是她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
將離整個人都愣住了,突然間,她瘋了一般跑出去,大聲喊:“景秣!景秣!”
秦洧先衝了出來,見她披頭散發,赤著雙足,臉上驚恐得如去年那個冬日,趕緊一把抱起她:“阿離,冷靜,發生何事?”
“薇蕪……薇蕪……快去叫景秣……”將離嘴唇哆嗦得厲害,怕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隻是一個勁地喊“景秣”。
景秣很快來了,但即使再快,也終究是晚了。
薇蕪早已沒了呼吸。
方才不見的小丫鬟端著粥進來,見到薇蕪的樣子,碗摔在地上碎了,粥撒了一地。
百靈跪在地上,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哭著說:“是我沒看好六小姐,都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那把匕首是我給她防身的,我也早該想到,她怎麽能那麽輕易放下明鏡的事呢,都是我的錯……”將離喃喃道。
趙管家匆匆跑了進來,見將離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知道是該開口還是不該開口。
秦洧問:“何事?”
趙管家道:“門外有個叫‘明鏡’的男子,說是來找六小姐……”
“明鏡!”將離猛然回神,“讓他進來。”
將離正要出去,秦洧拉住了她:“把鞋穿上。”
清霜不知何時拿來了鞋子,蹲下身子替她穿好。
那人來得很快,將離遠遠便瞧見一個霽月清風的身影急急而來。沒有看清他的臉,將離便已忍不住落下淚來,薇蕪,他回來了,你怎麽不等等他呢?
明鏡見到將離,問:“四小姐,薇蕪是否在這裏?”
明鏡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將原本俊秀的麵容破壞至盡。將離怔怔地看著他,慢慢走到她麵前,一字一句地問:“你不是死了嗎?怎麽還回來?既然回來,為何不早點來?”
明鏡垂下長長的睫毛:“那場大火,我昏迷了許久,醒來不記得很多事了,直到一個多月前才慢慢記起。”
將離的淚水已經讓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抹了把眼淚,指著屋子道:“薇蕪就在裏麵,你去瞧她吧。”
明鏡見周圍人沉重的表情,以及將離的神情,心已直直下墜。待進了屋,見到**的薇蕪,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那個永遠笑著會等他的女子,這次卻沒有等他。
將離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你離開福仙寺後,她仍舊會去山上等你。後來,她遇到了些事,幾乎活不下去,但因為有你們孩子的支撐,她才慢慢走出了心底的魔障。可就是昨日,她意外得知了你的死訊,頓時崩潰了。她大出血,疼了整整一夜,就在今日午時,她生下了你們的孩子,取名司徒霽。她說她累了,她想睡一會。可她……她趁大家不注意,將匕首插進了自己的心口……她是去找你了,可是你為何不在黃泉,還在人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底下,喝孟婆茶,過奈何橋……”
將離說不下去了,蹲下身子放聲大哭。
明鏡隻覺得天旋地轉,喉口一陣腥甜,終於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落在薇蕪的身上,與她的血融在了一起。
眼前明晃晃一片,明媚的春光裏,身著粉色春裝的女孩,頭簪薔薇,一蹦一跳地常出現在福仙寺裏。他一眼便注意到了她,心裏想著,這個女孩真像觀音大士座下的玉女。
他偷偷跟在她後麵,瞧見她掉進了許願池裏,趕緊拿扁擔去拉她。可那女孩卻隻是瞧著他,他急了,直接伸出手將她拽了上來。女孩的手又軟又小,他嚇得趕緊鬆開,心裏一遍遍默念“阿彌陀佛”,可晚上睡覺時,卻又不自禁地將手放在鼻尖嗅,手上似乎還有淡淡的薔薇花香呢。
女孩每逢初一十五都會跟著她的姨娘來佛仙寺。有一次,她在寺中用膳,吃的是素麵,小小的人兒卻將一大碗麵吃得幹幹淨淨。
“真好吃呀。”她滿眼都是滿足的喜悅,瞧見他,便道,“我叫趙薇蕪,你叫什麽名字呀?”
“明鏡。”他回。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明鏡,是個很好的名字呢。”她笑著,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他亦不自禁露出笑意。薇蕪,也是很好聽的名字呢。
她似乎很喜歡吃麵,他便纏著師傅學做麵。待她再來時,他已經能做出很地道的手擀麵了,看到她吃麵時的滿足笑容,他心裏比吃了蜜還甜。
山中無歲月,因著她的到來,他才開始計日子。
時光飛逝,她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嬌俏女子,話也越來越少,但拜完菩薩,總會來後院走走,有時吃一碗麵,有時喝一杯茶。
有一次,她還帶來自己的姐姐來,那是一個明媚如夏日一般的女子,他看得出,她很喜歡這位姐姐,而這位姐姐瞧著也是能護佑她的人。她家裏的事,他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再後來,她來的時候,麵容便不那麽溫婉了,眉宇間總帶著幾絲惆悵。她說,她其實喝不慣綠茶。他心中一驚,但更多的是歉意,他還是太粗心了。
正胡亂想著,卻聽見她說:“我心悅於你很多年了。”
彼此間的結界被刺破了,他內心狂喜,可狂喜的下一瞬間,卻是如墜冰窟。他是被神詛咒的人哪,怎麽配擁有這麽好的女子的喜歡?
所以,他落荒而逃。
她還是會來,可他卻不敢再見她了。他怕自己控製不住,怕自己害了她。
直到那個瘋狂之夜。
即使滿身的血燒得失去理智,但他是認出了她的。是另一個殘暴的自己,釋放了壓在內心深處的渴望,強要了她。
待一切恢複平靜,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可是他不悔。
他並非是真的和尚,他隻是住在寺裏避難的。他已避了這麽多年,是時候去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堂堂正正地將她迎進青冥山莊了。
他交了度牒,毅然離去。可誰知,等待他的卻是一場腥風血雨,是他的母親,用自己的性命和一個替代的人,將他推出了那場大屠殺。
他活了下來,卻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
隻差一步,隻要他早來一點,她便不會走了。他與她之間,難道真的是冥冥中早就注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