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宮的梧桐葉落時,滿地的枯葉積了厚厚一層,人走在上麵,沙沙作響。

瘦小的宮女跪在地上,就像秋風吹落葉一般,渾身抖得厲害。方荑喝了一口碧螺春,懶懶道:“本宮知你是不會說的,平日裏本宮為人如何,你也應當清楚。這碗藥呢,是本宮新配製的,你嚐嚐看。”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是皇——嗚嗚——”

宮女被兩個嬤嬤壓住,其中一位臉色狠戾的,一把抓起她的頭,將滿滿一碗冰涼的藥倒入了她的口中,將她甩在地上。宮女本能地用手去扣,想要把藥嘔出來。

方荑涼聲道:“你嘔吧,這碗嘔完了,小廚房裏還有呢。再不然還有藥方,隨時可配,隨時可煎,你總是要喝的。這藥的藥性如何,喏,那隻貓昨日喝了幾口,今兒個還是好好的,想來一碗是喝不死人的。”

宮女順著方荑手指的方向瞧去,屋簷下躺了隻貓,像霜打的茄子,焉焉的沒了精氣神,頓時又嚇得哭了起來。

方荑站起身來:“一碗兩碗沒事,四碗五碗會不會要了你的命,那就看你的造化了。”一邊說著,一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侍女晚晴會意,趕緊扶著方荑。

“春困秋乏,真想每日就躺在**不起來。”方荑踩著枯葉,慢悠悠地朝寢宮行去。身後的宮女仍舊在哭,但卻與她無關了。

蘇景秋站在門口,看著方荑進了屋,一言不發。

身邊的大太監梁振訥訥問:“皇上,奴才要不要進去通報一聲?”

蘇景秋淡淡道:“沒聽到淑妃娘娘說乏了,要去歇著嗎?”

梁振立刻陪笑:“是是是,您瞧奴才這耳朵,中看不中用。”

蘇景秋懶得聽他廢話:“回紫宸殿吧。”

蘇景秋走後,晚晴掀開簾子,坐到床邊替方荑按太陽穴。她的手法很嫻熟,方荑覺得很舒服:“皇上走了?”

“回稟娘娘,走了。”晚晴一邊按著,一邊道,“恕奴婢多嘴,皇上已有好些天沒來了,您明知道他在外麵,又何必做這一出呢?”

“這出戲本宮不是做給他看的,是做給皇後看的。本宮都已淪落到如此境地了,她還想著往本宮宮裏安插眼線?泥人還有三分火氣,怎麽真當本宮是死人?她陳嫣母家是大晏的頂梁柱又如何?本宮孑然一身,大不了鬥個玉石俱焚,也不過一個‘死’字罷了,本宮何懼!”

方荑說得輕描淡寫,晚晴急忙規勸:“娘娘可不能這麽說,什麽‘死’不‘死’的,宮裏忌諱著呢!”

“是人都會死,有什麽好忌諱的?”方荑全然不在意。

晚晴知道方荑的性子,便道:“娘娘,您對皇後不滿,就更應該同皇上好些,您兩鬧得這麽生分,最後得利的還不是皇後和宮裏別的妃嬪。”

“晚晴,這些話你勸過本宮很多遍了,本宮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麽些年了,本宮真是乏了,皇帝妃子如膠似漆的戲碼,本宮不高興、也不樂意去演了。”方荑推開了她的手,“本宮想睡一會,你出去吧。”

晚晴見方荑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說,便退了出去。

門關上的那刹,方荑睜開了眼睛,淚水無聲從她眼角滑落。

她和蘇景秋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了?這些年她一遍遍問自己,不是沒答案,可那答案她卻不願接受,也無力改變。

隻不過是短短數年時光,她卻仿佛已經走完了漫長的一生。

遙記當年蘇景秋剛及位,她剛進宮,滿心滿眼都是歡喜與期待。

蘇景秋待她自是極好的,幾乎有求必應。

“西域的葡萄熟了,你能讓人送一些過來嗎?”

“好。”

“聽說蜀中的雲錦做出來的衣服好看極了,我想做一套。”

“好。”

“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嗯——好。”

“你騙人。”

“君無戲言,皇帝說話算話。”

一年後,太液池邊建起一座高高的“摘星樓”。方荑穿著蜀錦長袍,登上“摘星樓”最高處。點點星光落在她欣喜的臉上,襯得她愈發嬌媚動人。她嘻嘻笑著脫去那一身蜀錦,甩掉鞋襪,赤著腳在星輝下翩然起舞。

夜風獵獵,輕紗曼曼,素手纖纖,腰肢嫋嫋,方荑旋轉飛舞的身子柔若無骨,像仙子一般,仿佛下一瞬便會禦風飛去九重天。

方荑跳的是“飛天”,是西域最美的舞。

見蘇景秋呆呆地看著她,方荑狡黠一笑,腳下一滑,裝作要摔倒的樣子。蘇景秋迅速抱住了她,她的雙手攬住他的脖子,對著他咯咯嬌笑,一抬頭就吻住了他的唇。

星光熠熠,紗幔飛舞,一時春光無限。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

摘星樓落成不久,大明宮便迎來了後宮之主,陳皇後。

蘇景秋大婚之日,宮中燈火輝煌,宛如天上星子墜落人間。方荑獨自登上了摘星樓,抬頭仰望黑魆魆的夜空,想伸手摘星,卻連一抹星光都未瞧見。

她的星空已經沒有了星了,星都落入了大明宮的望仙宮。那才是人間的帝王與皇後所居之處。

又過了一月,大明宮迎入了第二個重要的女子。方荑偷偷看過她,那個女子美得讓她都驚歎,蘇景秋封她為貴妃極為合適。

在皇宮裏,權勢最高的女子享皇後的尊貴稱號,最美麗的女子得到貴妃的身份,戲文裏都是這麽唱的。而她,一個西域舞姬罷了,至多不過充當紫宸殿裏的一隻花瓶,方荑自嘲而笑。

可是,她怎麽能甘心呢?

明明她和蘇景秋之間是有山盟海誓的,怎麽才兩年不到的光景,一切就都變了?她不甘心!

於是,她使勁了百般之力去邀寵。而蘇景秋因對她心懷愧疚,自然也是事事相依,一月之中大半時間都是留宿青梧宮中。

方荑又覺得她和蘇景秋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他的心裏眼裏仍是隻有她一人。

笑容又回到她的臉上。蘇景秋抱著她說:“你笑的樣子,最好看了。”

方荑咯咯笑著:“要是皇上每日都來青梧宮,臣妾天天笑給您看。”曾經,他們之前的談話,一直是用“你”和“我”的,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對著蘇景秋已開始像皇後和貴妃一樣,使用“皇上”的尊稱與“臣妾”的自稱。

蘇景秋亦是發覺不同,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青梧宮獨享皇帝雨露,珠鏡宮的謝貴妃自是心有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