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等了多久,腳開始麻了,方荑問梁振:“皇上在裏麵多久了?”

梁振道:“快三個時辰了,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此時,他也開始急了,他是宮中大主管,皇上有出什麽事,他是要掉腦袋的。

“本宮進去瞧瞧吧。”方荑道。

“這……”

“梁公公放心,所有的事由本宮一人擔待。”

“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娘娘那您進去勸勸皇上吧。”

方荑走進太後寢宮,見蘇景秋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太後。

他的臉色很差,燭光下愈發顯得蠟黃與憔悴,眼中滿是血絲。聽到聲響,他抬起頭來,厲聲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即便是當年兩人鬧得最凶時,他也不曾用如此語氣對她說話。方荑心中酸楚,這麽多年了,他一直維持著麵上的溫和,直到太後薨逝,他那偽裝得完美的溫良才終於有了裂痕。

可人啊,不就是應該有七情六欲嗎,不然怎麽稱得上活著?

見她不動,蘇景秋又道:“梁振,帶她出去!”

梁振在門口裝死。

方荑走到他麵前,俯下身子,伸出雙手抱住了蘇景秋。蘇景秋的身子明顯一僵,但卻沒有再說什麽。

“想哭就哭出來吧。你隻是皇帝,不是神。”方荑在他耳邊柔聲道。

蘇景秋握住了她的胳膊,渾身輕輕顫抖起來。

方荑知道他在忍著,便用手輕輕揉著他的背,低聲道:“沒關係的,人難受時,就應該哭。”

蘇景秋終於在她懷裏,低聲啜泣起來。

方荑的眼眶一紅,淚水滑落在蘇景秋的臉上。

在這宮裏啊,誰都活得不容易,即便是尊貴為帝王,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在他最傷心難過時,竟也找不到一處可以發泄情緒的出口。

原來,這個宮裏,活得最孤家寡人的,是他,而不是她。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太後當日相勸之意了。太後說得沒錯,人這一輩子,遇到真心相愛的人不容易,能廝守更不容易,這是一種福分。

她瞧著**安詳入睡一般的太後,在心裏輕聲說:“從今往後,兒臣定會學著多多惜福。”

蘇景秋哭了一會兒,便止了哭聲。

方荑拿出手帕,仔細替他拭去臉上的淚痕。蘇景秋抓住了她的手,方荑道:“我會一直陪著你。”

她沒有用“臣妾”,也不再喚他“皇上”,她像尋常人家的妻,與丈夫相濡以沫,相互扶持。

“方荑,你別走。”蘇景秋眼中有著希冀。

方荑柔聲道:“好,我不走。”

太後的喪事,蘇景秋竭盡心力。每當疲倦和抑製不住悲傷時,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往身後瞧去,瞧見方荑一直站在身後,便似吃了定心丸一般。

最冷的時候,太後出殯下葬。蘇景秋的傷風本就沒好,經曆太後這一場喪事,愈發嚴重了,雖說有方荑的藥,和她每日堅持將藥端到他麵前請他喝下,但沒有好好休息,加之心情抑鬱悲痛,因此病不但沒有起色,反而加重了。

送完太後最後一程,蘇景秋便暈了過去,大病一場。

這場病,一直從年末延到新春。

為方便照顧蘇景秋,方荑索性搬到了紫宸殿。

如此一來,皇後自然是不悅的,但因為是侍疾,不是什麽好事,且太醫又說皇上的病會傳染,便也隻是囑咐方荑好好照顧皇上。

方荑麵上恭敬應下,心底卻冷笑連連。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還沒到大難時呢,就這麽躲得遠遠的了,真是無恥。

蘇景秋問她:“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方荑道:“沒誰。隻是覺得這些年為一個無恥小人費了心神,實在不值得。”

蘇景秋說不出話來。

方荑知道他誤會了,便道:“沒說你,我說你那皇後呢,好事都往上湊,如今你病著了,立刻躲得遠遠的,生怕你傳染給她。”

蘇景秋道:“那你怎麽不怕被傳染?”

方荑道:“我懂醫術,知道怎麽保護自己。”

蘇景秋歎道:“嘴硬。”

方荑道:“你想聽甜言蜜語,這宮裏有的是女人說給你聽,要不我給你叫一群來,保管說得比戲文還好聽,還不帶重樣的。”

蘇景秋嘴角浮起一絲久違的笑意:“你這張嘴啊,真是得理不饒人。”

方荑賭氣道:“我這張嘴就這樣,你不想聽,我還懶得說呢。睡覺吧,我去煎藥了。”

蘇景秋拉著她的手:“好好好,是我的不是,淑妃娘娘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了好嗎?”

方荑“切”了一聲:“油嘴滑舌。”

蘇景秋一聲歎息:“有多久,我們沒這麽說過話了?”

方荑道:“記不得了。”

蘇景秋柔聲道:“方荑,我們以後不吵了,好不好?”

方荑點點頭:“年紀大了,也吵不動了。”

蘇景秋笑道:“你才多大。”

方荑倦聲道:“我已經覺得自己把一輩子都走完了。”

蘇景秋趕緊道:“我們往後的路還長著呢,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方荑替他掖好被子:“好,不說了。你先睡會,再不去煎藥,梁公公又要跳腳了。”

積雪漸漸消融,柳樹枝頭輕吐綠芽,宮中茶花開得如火如荼,又是一年春天來了。

蘇景秋病好之後,身子清瘦不少,方荑琢磨了些滋補方子,日日端到他麵前讓他喝。一開始,蘇景秋是給什麽喝什麽,但喝了些日子後,實在是喝不下去了,便讓方荑先擱著,說是奏折多,等批完奏折再喝。

方荑端著滋補湯藥,轉身就走。蘇景秋急忙喊住她:“怎麽走了?湯藥留下。”

“不想喝就別喝,我還樂得悠閑不煎呢。”方荑涼涼道。

蘇景秋沒法子,隻好放下奏折,將那一大碗味道一言難盡的湯藥一飲而盡:“喝完了。”

方荑收了碗就走。

蘇景秋無奈:“都喝完藥了,你怎麽還生氣?”

方荑奇道:“沒生氣啊,你不是忙要批奏折嗎?我不打擾你。”

蘇景秋:“……”

這樣的相處,雖沒了曾經的如膠似漆,黏黏糊糊,卻多了一份細水長流的溫情脈脈。方荑知道,在她和蘇景秋之間,仍舊橫亙著皇後、貴妃等宮中一眾女子和她們身後的世家,還有蘇景秋身為皇帝的諸多不得已。

但是,這世上哪有什麽盡善盡美呢?正如是太後所言,彼此能在一起,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做人要惜福。

將一切看開了,心胸便也寬廣起來,再看很多事便也不那麽執著了。

春日將近的時候,方荑發現,一個小生命偷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