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欲娶之 必先毀之
鳳隱以為,一個女子若是真心愛上一個男子,且愛到了骨子裏,那便是掏心掏肺地對他好,寧願自己挨一刀也不願心上人受半點皮肉傷。
誠然,沈氏愛袁檀愛到了骨子裏,否則不會罔顧世俗禮法,傾盡女人最好的年華隻為守著袁檀。此次投毒,約莫是心如死灰到了極點,才會抱著玉碎的決心邀袁檀共赴黃泉。
眼見酒杯再次被打碎,沈氏捂著胸口慢慢滑坐下來,眉心緊緊攢在一起:“這輩子已沒什麽想望,那麽同你一起死也不錯,可是……你沒喝下毒酒,我竟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她閉了閉眼,“我終究是狠不下心來。”
袁檀沒答聲,轉身出去喚來兩位婢女:“夫人身體不適,將她扶回房裏,還有……”頓了頓,聲線壓低,“將南慧先生找來。”
那兩個婢女雖滿腹疑惑,卻也不敢出聲,乖順地將沈氏攙扶出屋。
昨日初下了場綿綿春雨,細雨浸潤過的竹林愈發青翠挺拔,被風掃落的修長竹葉沿著幽徑鋪陳,不少混入泥土中,散發著清新的芳香。
袁檀負手立在竹屋外,神色隱在逆光裏。
鳳隱緊盯著他:“你看不出來酒裏下了毒嗎?”
袁檀聞言微微側過頭來,今日的陽光和煦溫暖,她周身籠著溫暖的色澤,墨黑的發絲齊齊垂在身後,隻在發的腰部用青絲帶打了個結,頭上並無任何發飾,簡單素雅得清靈出塵,她神色間是毫不掩飾的焦急。
他輕輕地笑了,笑容如三月春風拂柳:“我知道。”
鳳隱一怔,狠狠地瞪著他。
知道為什麽還要喝?沈氏邀他共赴黃泉難不成他還很樂意?這三年裏,難道發生了什麽事?想到此,鳳隱一顆心直沉到穀底,澀然道:“原來是我多事了,其實,我本就不該來的。”
仙者與凡人之間牽扯出情愛,本就違背了三界的法度。
鳳隱往後退了兩步,轉身欲走,卻聽袁檀挾了笑意的嗓音自身後悠悠響起:“我如果不佯裝喝下毒酒,你會現身嗎?”
鳳隱回身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沈氏端酒給袁檀時,他就已察覺不對,正思索下一步動作時,手中的酒杯突然被擊碎。他怔愣之餘突然想到了鳳隱,這個身份成謎來無影去無蹤的女子會不會就躲在暗處?他心中一動,臨時起意自斟了一杯毒酒,將將舉至唇邊,果不其然,手中的玉耳杯再次被擊碎。
袁檀唇邊攜了絲笑意,輕柔地執起她的手,“三年前我給你選擇的機會,你走了,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你。”
鳳隱失神地望著他:“我……”
指掌緩緩的以不容抗拒的姿態扣入她十指縫隙間,他目光灼灼地凝視她道:“這次,我要奪回主動權。”
鳳隱張了張嘴:“……你喜歡我?”
袁檀笑笑:“嗯。”
他答得那樣順口,仿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鳳隱想起兩人初識,人間六月,芳菲凋盡,他自一片幽深綠意之中悠然踱出,一眼望進她的眼裏,自此,陽華山上青衣男仙的身影在腦海變得模糊起來,袁檀的身影徹底進駐。
可鳳隱終歸是鳳隱,她活了將近兩萬歲不是白活的,一雙清眸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有情人並不一定能長相廝守。她逼自己狠下心來斬斷,於是她默默地抽回手,袁檀卻執意不放,她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其實我是當朝皇帝的妃子,因不喜歡宮中的勾心鬥角,特詐死逃了出來,你腳踩的這方土地都是他的,你不怕我連累你嗎?”
“陛下自信佛以來三十多年不近女色,哪有你這麽年輕的妃子?”
鳳隱愣了愣,撫額道:“哦,我記錯了,是太子,未來的皇帝陛下……”
頭頂上方半天沒有聲響,鳳隱微微眸隻見袁檀垂眸不動聲色地瞧著她,她心裏一虛,“總之,我們不能在一起。”
袁檀慢聲道:“謀事在人,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凡人和神仙也是有代溝的,鳳隱跟他說不通,惱怒之下道:“言而總之,總而言之,就是不可能。”
“你還真是固執。”袁檀突然笑了,拂了拂衣袖轉身踱進內室。
鳳隱想他應該是生氣了,但又怕在旁人麵前生氣失了名士風度,便獨子躲在裏麵生氣。她沉吟,是知會他一聲再走呢還是不動聲色地瞞著他離開?
正是猶豫不決,袁檀拎著一壺酒從裏邊施施然走出,鳳隱心裏狠狠動了一動,嘴上卻道:“我是不會被你的酒收買的。”
“我也沒有要留你的意思。”袁檀走到窗前,打開窗子,日光傾灑而入,他微眯了眼,提了提手中的酒道,“有好水才能釀出好酒,我聽說江夏郡有一口古井,井水冽若清泉,甘如醴酪,便專從江夏取水釀酒,這酒擱置許久,我一直為你留著。要走的話喝完再走也不遲。”
“……”要走的話溜到嘴邊猛然又吞回去,鳳隱吞了吞口水,“你在酒裏下了迷藥?這些東西對我不起作用。”
袁檀回身在案旁坐下,笑道:“迷藥什麽的段數太低,我不屑下。”他斟滿一杯,手指自衣袖裏微微露出來,遙遙舉起,“你,要不要喝?”
鳳隱大多時候很有骨氣,一碰到酒就完全沒了骨氣,她偎過去,喜滋滋地飲了一杯,末了,抹了抹嘴道:“嗯,好喝。”
袁檀眼裏笑意更深,不經意抬起頭,目光穿過半敞的竹牖,與竹舍外白袍身影的目光撞在一起。
眼波交流的刹那,傳遞著不為人知的信息。袁檀彎了彎嘴角,複低下頭來給鳳隱續了一杯。
鳳隱眨眼道:“你為什麽要自己釀酒?”
“興趣而已。”
哦,富貴閑人。他說是興趣,鳳隱亦來了興趣,推了杯盞,繞過長案,盤著雙腿與他並肩而坐,眸光晶亮:“什麽酒你都會釀麽?”
她絕雅的臉容欺來,衣裳沾染了淡淡酒香,襲至鼻間,若醇酒般醉人,當真酒不醉人人自醉。袁檀很享受這絲曖昧,笑了笑:“隻要你能叫出名字來,大抵上我都能釀出來。”
鳳隱沉吟了會兒:“若是有釀酒的方子,你能根據方子釀出來嗎?”
袁檀笑吟吟道:“不如我們打個商量,你一輩子陪著我,我一輩子給你釀酒喝,如何?”
鳳隱低下頭,竟認真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可行性。她撐著發暈的腦袋很用力地思考,結果越來越暈,“這酒叫什麽名字?”
袁檀偏過頭,眉眼幾乎貼近她的眉眼,如此近的距離,可以感到她臉頰上滾燙的溫度,他徑自悠悠道:“這酒嘛,名喚三杯醉。”
話畢,鳳隱一閉眼,身子滑了下來。袁檀出手抱住,將她安置在懷裏,拂開她臉上的發絲道:“三年前我給了你一次選擇的機會,可是,機會沒有第二次。”他抱起她,放到榻上,順手再掖了掖被子,走出房門。
竹林青翠挺拔,微露青苔的石階下立著一位白袍道士青巾束發,手執麈尾,麵目清臒,飄逸如仙。
“先生方才在外看了她許久,可識出她的身份?”
南慧本出身江南士族,學貫百家,通曉道家學說,而且性喜遊曆四方,所見所聞非常人所及,恰好他遊至建康,因是父親生前好友,袁檀便邀他至家中作客。他本就對鳳隱的身份心存疑慮,是以便趁著這機會讓南慧暗中觀察。
南慧深言道:“我觀她周身氣澤不同常人,舉步之間,身輕若燕,落地聲微,不若常人步履沉穩厚重,恐非凡世之人。”
袁檀早有所預料,並未太過驚訝:“我素來不信鬼神之事,今日恐怕不得不信。隻是她是仙是妖?”
南慧搖頭:“貧道肉眼凡胎,此非貧道力所能及也。”
袁檀一笑:“嗯,反正我也不在意這些。”
南慧有些不可思議:“你年幼時,令尊曾請一位術士給你算過命,那術士說你這一生雖有才能但不宜入朝為官,雖桃花不斷,卻無妻無子,注定是孤寡的命,令尊本想給你擇門良配,偏生你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他做不了你的主,飲憾而終。”他說到此,有些欣慰道,“如今,看你對一名女子如此上心,令尊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袁檀沉思了會兒,複問,“先生可聽說過一種名叫萆荔的香草?”
南慧果然見多識廣,隻略一思索道:“在西北小華山。”
“西北。”袁檀低聲重複,“那是胡人居所,現下魏一分為二,亦是兵戈不息。”
南慧意味深長道:“江左雖承平日久,但眼下皇帝沉溺佛門,不問政事。北方兩國又虎視眈眈,說不定何時又會再起兵事。”
袁檀默默想著,心裏又是一番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