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觴(下)

石崇乃是晉朝的一位官吏。

此人之所以特別出名有兩個原因,其一他特別有錢,有錢到皇帝的舅舅看不下去,便想與他一較高下比比誰更有錢,結果石崇以壓倒性勝利贏了皇帝他舅。其二,他有個愛姬名喚綠珠。

綠珠美豔聞名天下,有個小人愛慕綠珠已久,但因忌憚石崇的權勢,便一直將這份愛慕壓在心底。但小人既然是小人,終歸有得誌的一天,偏偏石崇這個時候在官場又特別失意。於是小人膽肥起來,開口索要綠珠。石崇不肯給,小人不愧小人之名,使了些小手段將石崇陷害致死。綠珠自覺對不起石崇便墜樓而死。

其實吧,石崇之死歸根結底是在爾虞我詐的朝廷紛爭了站錯了隊,又因為太有錢招人妒嫉,綠珠這樓跳得有點冤。

此番蕭詢提起綠珠來,言外之意就是:袁檀若不把美人給他,他就去皇帝跟前進讒言,讓陛下誅了袁檀。

袁檀若真和沈氏的弟弟過從甚密,蕭詢挑到皇帝跟前……自古以來君心莫測,但凡有一絲可能動搖他的江山,再仁慈的皇帝都會變得心狠手辣,寧可錯殺絕不可放過。袁檀的處境確實微妙。

麵對蕭詢的咄咄逼人威逼利誘,袁檀沉默下來,一雙手攏在袖裏,神色間平淡如水。

鳳隱此刻雖怒火中燒,但仍強自壓著端看袁檀如何應對,若是他態度妥協,她會幫他度過這一劫從此兩不相欠,若是他堅定地拒絕,她……

“蕭兄言重了,我的侍女哪及得上綠珠名動天下。”良久,袁檀慢悠悠出聲。

鳳隱聞言,心頭有些惴惴。

蕭詢笑逐顏開:“謹之可是願意……”

袁檀轉頭看他:“我若是同意,蕭兄打算拿什麽回報?”

鳳隱一顆心漸漸沉下。

蕭詢大笑:“我府裏的姬妾任你挑選。”

袁檀搖頭:“不夠。”

蕭詢一怔:“那我再送你些絲帛布匹。”

袁檀還是搖頭。

蕭詢皺眉道:“再加上金銀珠寶如何。”

袁檀微微一笑道:“蕭兄想以有價之物換我的無價之寶,不覺得強人所難嗎?”

蕭詢臉色鐵青,敢情是戲弄他?

袁檀猶嫌火燒得不夠旺,淡淡的又加了一把:“蕭兄若是想做小人,悉聽尊便。不過小人麽,一般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蕭詢勃然大怒,噌地一聲拔出腰間長劍來,劍鋒冷冷地指著袁檀:“你再說一遍!”

鳳隱來不及多想,飛身落在袁檀麵前,將他護在身後,“你傷他一分試試?”

袁檀眼裏露出訝色,下一瞬摟住鳳隱的腰將兩人的位置翻轉過來,換他護在她身前。鳳隱定了定神,被他這貼心的舉動烙得心頭一暖。

蕭詢看得眼都紅了。

如霜劍氣下,袁檀眉目間透出一絲冰冷,語聲卻是悠然:“我再說一遍又怎的,小人終歸是小人,一時得誌,下場往往都很淒慘。”

正僵持的當口,有人聞聲走來,緊接著很多人蜂擁而來。

王清之也在其中,他身為主人,自是當仁不讓地出來勸架,隻見他插入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一手以不容拒絕的姿態格開長劍,看著蕭詢道:“有話好好說,何以刀劍相向?”

蕭詢頓了半晌,突地笑了起來:“我是打算和謹之切磋一下武藝,諸位誤會了。”

這說辭,騙鬼去吧。

偏偏在場眾人紛紛露出“原是一場誤會”的表情,王清之也從善如流笑道:“我這風雅的園子實在不適合比武,蕭兄若有此意,擇日再比如何?”

袁檀平靜地點點頭道:“那就擇日再比吧。”

鳳隱咳了咳,原來大家都很擅長粉飾太平。因為生逢亂世,所以渴望太平,於是便粉飾太平。

這事就此揭過。大家一團和氣地又來到水池邊賣弄風雅。蕭詢估計是沒有風雅供他賣弄,隻呆了一小會兒便先行離去。

鳳隱將方才之事串連起來想了想,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袁檀的性子沉著內斂,以前蕭詢做了諸多不要臉的事,也不見袁檀臉上露出半點喜怒來。他不放在眼裏的人是不屑動怒的,可方才他似乎有些刻意激怒蕭詢,這是為何?

“噌”琴聲戛然而止,打斷了鳳隱的思緒,她望向水邊,隻見羽觴停在一人麵前,在水中打著轉。

照規矩,琴聲停的時候,羽觴飄到誰的麵前,誰便將羽觴中的酒喝了,再作詩一首。

那人照規矩探身取了羽觴,迎風而立,腰如約素,顏容殊俗,修眉皓齒。

很不搭,太不搭了。鳳隱盯著他,連連搖頭。

今日與會之人或瀟灑或儒雅或簡傲或風流或貴氣,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身材一律高挑。大概是王清之發請帖時是經過篩選的,未免個子矮的拉低曲水流觴會的整體素質,便隻邀請個子高的。

乍一看,確實很有美感,一溜的臨風玉樹。

眼前這人卻是個例外,再瞧她那張臉,赫然就是袁檀口中的王姑娘。隻是她為何會在此處?這位據說是袁檀今生命中注定的女子,宛如一根刺直插在她心頭。

鳳隱正惆悵,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她偷聽了會才明白這王姑娘也是王氏一族。

鳳隱想起自己曾經因為身邊桃花凋零而感慨。大哥文簫便對她說:“你若想遇到命中的真命天子,隻消女扮男裝在人群中轉一圈就成了。”

鳳隱表示沒聽明白。

文簫繼續說:“司命星君命格薄裏的感情線大都是這麽描述的,說女子女扮男裝出去逛悠時一定會碰到自己命中的男子,這是定律,你照做就行了。”

因為大哥的這番話,她曾一度女扮男裝,結果招來一群……斷袖,真是萬分不幸,她悲哀地發現這定律不適合用在自己身上。

就是不知適不適合用在王姑娘身上。

鳳隱緊緊盯著她。

王姑娘很爽落地將酒一飲而盡,走到長案前,案上早已備了紙墨,鋪好了紙張。她沉思了會兒,提筆寫下現做的詩來。

候在一側的青衣小童拿起來當眾吟誦了一遍。

由眾人的表情反應來推測,王姑娘詩做得不錯,原來還是位才女呢,就連不輕易誇獎人的袁檀眼裏也露出了讚許之色。

鳳隱心裏酸澀莫名。

詩會繼續,羽觴飄飄流流。

王姑娘不動聲色地和袁檀旁側的一人商量著換了位置,將“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句話實踐到底。

袁檀好似沒看到他,徑自巋然不動。

王姑娘忍不住偷瞟了袁檀幾眼,低垂下眼眸,臉頰慢慢浮起了胭脂般的紅。半晌,她終於鼓起勇氣在袁檀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袁檀轉眸,明燦燦的日光下,他眼裏有淡而柔和的笑意,不知回了些什麽,隻見王姑娘貝齒輕陷在粉色的唇瓣裏,欲語還休。

鳳隱將兩人之間的眉來眼去看得一清二楚,悲痛地覺悟到:女扮男裝這個定律適合用在王姑娘身上,可是袁檀這樣脫俗不凡的男子怎麽就陷入了如此惡俗的定律裏?其實這樣也未必不好,如此美麗富有才情的女子一心一意愛著袁檀,時日一久,袁檀想必也會愛上她。而她或許隻是勝在出現得早,占了先機。

***

夕陽西下,已是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刻,王姑娘看著袁檀,戀戀不舍,目光那叫個柔若春水,眸光再轉向鳳隱,一副嫌惡的表情。

嫌惡她是個孌童?

鳳隱自然不會跟她計較,甩了甩袖子,先行離開。

王姑娘轉頭看著袁檀,略有失望道:“我先前以為公子是特別的,沒有沾染時下的不良風氣,可竟也不能免俗。”

袁檀道:“姑娘高看在下了,我本就是世俗之人,自然不能免俗。”

袁檀一路追著鳳隱走出了王家別館,車夫已在門外恭候著,鳳隱倚在車邊,白玉般的手指握著韁繩,不知在想些什麽。身影看起來有些蕭索。

袁檀緩步上前,道:“你這麽急做什麽。”

鳳隱調整了下情緒,轉過頭來說:“他們都把我誤認為你養的孌童,你說士族圈子裏是不是很流行養孌童,而且還將養孌童當作很風雅的一件事?”

袁檀頷首:“雖不中亦不遠矣。當今的太子殿下還做過一首有關孌童的詩,頗負盛名呢。”

鳳隱愣了半晌,隻擠出一句話來:“你們太子好……風雅。”不好好考慮怎麽治理國家,反而做些吟詠孌童的豔詩,尊貴的太子殿下是想領著他的子民們奔著斷袖的道路一去不複返麽?

袁檀笑起來:“確實風雅。”他說著上了車,從車帷後探出身子,朝鳳隱伸出了手,“快上來。”

鳳隱盯著他的手半晌,一撩裙裾,跳了上去。

車廂內仍然很擁擠,鳳隱遲疑片刻,輕問:“剛才那個王姑娘跟你說了些什麽?”

袁檀微微笑了:“你吃醋了?”

鳳隱嗆了嗆,嘴硬地說:“才沒有。”

袁檀握了她的手,悠悠道:“分明就有。”

鳳隱臉紅了。這時,身下的車陡然停了。

袁檀嘴角的笑意倏然一斂。

車廂外傳來一個客氣而冷肅的聲音:“袁公子,隨我們走一趟廷尉府吧。”

鳳隱眉頭突突直跳,撩開帷幔一看--日頭有些晃眼,明晃晃的刀戟散發著朔朔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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