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欲娶之 必先毀之

鳳隱有時候心腸很軟,所以不管是哪家的不懂事神仙被打落水中,她覺得自己應該去看看。

能救則救,不能救就替他收屍,也算盡了仙友的道義。

鳳隱在水裏尋覓了數圈,終於看到一個疑似的白影,那道白影仿佛毫無生命氣息,隨著湧動的水波載沉載浮。她身輕如燕地遊過去,將人一把抱起來,再順手拂開對方臉上的發絲,慘白如紙的臉,毫無血色的唇,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緊皺的秀眉。

鳳隱手一顫,不敢置信地倒抽了口氣。

她那修為高深的二姐,四海八荒年輕一輩裏找不出幾個可與她比肩的二姐,性子倔強高傲的二姐……怎會落到這番境地。

“二姐……”鳳隱顫抖地抱緊她,低低喚了一聲,“我帶你回家。”

玄月的傷迫在眉睫,鳳隱度了些許仙氣穩住她的傷勢,抱著她回到船上跟袁檀辭別。

袁檀那樣聰明的人,看到她懷裏傷重的玄月心裏肯定明白了七八分吧。

他沉默地看著她,鳳隱垂下頭,良久擠出一絲細音來:“袁檀,對不起,又要讓你等了,她傷得這樣重,我沒有辦法。”

袁檀站在船首一動不動,風拂過,岸上繁縟的桃葉被風卷得到處都是,袁檀拈下落在衣間細長的桃葉,臉上神色莫辯。

***

玄月的傷十分要命,龍宮裏的藥君治個風寒發燒的還頂些事,玄月的傷不能指望他們,鳳隱直接抱了玄月直奔滄海島。

拈花神君細細診視過一番後沉吟不語。

大凡是醫者在麵對棘手的病痛時都會露出如此表情。

鳳隱心頭惴惴:“師父……”

拈花神君抿了口茶道:“青華帝君的小女兒涼玉仙子你可記得?”

鳳隱一愣:“自是記得。”這當口,師父竟還有心情同她八卦,想來玄月的傷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麽嚴重,她不由鬆了一口氣。

拈花神君又道:“為師聽聞她為了逼迫滄堯跟她成婚,撤去法力護體自昆侖山的玄圃台跳了下去?”

鳳隱著實不願聽到滄堯的名字,可此時此刻他都能冒出來,真不容易。她撫額道:“大概是吧,他不是一向招桃花麽,我對和滄堯有關的人和事不大關注。”

拈花神君點了點頭,說:“這就是了,你二姐的傷大概比涼玉的傷略微輕一些。”

鳳隱手一哆嗦:“那得多重的傷……”

拈花神君瞧她緊繃著一張俏臉,噗哧笑了:“當年涼玉的傷乃是為師親自治療,她傷得雖重,調養個兩三百年也差不多了。你二姐修為深底子好,沒她傷得重,養個兩三年便可痊愈。”

鳳隱狠狠一怔,敢情是逗她玩來著?緊繃的臉舒緩下來,心有餘悸道:“師父,你想嚇死我不成。”

拈花神君望著她,突然長歎一聲。

鳳隱緊張道:“又怎麽了?”

拈花神君頗為感慨:“你二姐自遙遙九重天跌落十丈紅塵的深水之中,傷卻不怎麽重,足可見她修為之高深,為師心想若是你摔下去怕是要摔掉一條命。”

鳳隱咬牙道:“不肖徒兒我真的摔死,當師父的你臉上會好看嗎?”

和師父耍了會兒嘴皮子,鳳隱猛然驚覺袁檀還在凡界等著自己,眼見玄月並無大礙,她囑咐了師父幾句,正欲離去,玄月卻在這時醒來,她清醒地這樣快,足見她修為是真的高深。在這點上,鳳隱確實自歎不如。

玄月轉眸看到屋內的鳳隱,動了動唇:“是阿隱呀,我還以為……”以為什麽,她並沒有說下去,眼睛睜得大大的,茫然地望著屋頂。

父王總說二姐的性子太過要強,半點不肯服軟,若是碰到心愛的男子也這般要強,那肯定是要吃大虧的。坦白說,鳳隱頭一次見二姐露出如此茫然無助的神色來。

鳳隱喂了她一杯水,道:“說吧,是誰把你打落凡間的,偷襲還是使計?”

玄月眼裏茫然盡褪,轉眼又是清淩淩的眼神,她抿了抿唇道:“是誰已經不重要了,我跟他今後再無瓜葛。”

這……很像是女子被負心漢所負之後的傷情模樣。

鳳隱屈指一算,半年前見到二姐時她還是一副不問紅塵情愛,一心求道的謫仙模樣,以二姐冷淡慢熱的性子竟在短短半年內於情愛裏走了一遭,並且被男人傷得體無完膚心如死灰,這個男人簡直太有本事太有魅力太渣了。

鳳隱好奇得緊:“那個男人是誰?”

玄月冷冷道:“他死了,莫要再提。”

鳳隱作驚歎狀:“二姐也會做殉情這樣的傻事?”

玄月的聲音冰冷得聽不出一絲情緒:“他在我心裏死了。”說完,閉上眼,明顯是不願意多談。

鳳隱略有些遺憾。

大約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得到消息的北海龍王攜同王後十萬火急地趕來,身後還跟著文簫和容華。

本守在床側照顧的鳳隱硬是被擠到一邊去。

文簫見玄月無恙,轉頭與鳳隱道:“凡界怕是要變天了,你這幾天就呆在滄海島得了。”

鳳隱一怔:“變天?打雷還是下雨?”眸子眄過去,“這不很正常麽?”

文簫嗤地笑出聲:“是皇帝要換人做了,我乘雲過來時,遠遠望見凡界的河水都被染成了紅色。這殺戮之氣看來頗重。”

鳳隱猛然抬眼,緊緊盯著他:“你再說一遍,是南方還是北方?”

文簫頓了一頓:“在東南方向吧。”

建康城就在凡界的東南方向。鳳隱頓覺滾滾天雷迎麵劈下,直劈得她通體發顫,她腳下一軟,文簫一把扶住她,笑意微斂,疑惑道:“隱兒,你這是?”這凡界改朝換代於神仙而言就好比月之陰晴圓缺一般稀鬆平常,鳳隱的表情有些奇怪,似是……要哭?

文簫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鳳隱霍然推開他,眼風隻來得及抓住她藍色的衣角隱在浮雲裏,轉瞬間不見蹤影。

梁帝太清二年,大將軍侯景舉兵反。采用奇襲戰術,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奪下建康城,矯詔稱製。建康城內宮室傾覆,斷垣殘壁,死屍遍地,十裏秦淮血流成河。

鳳隱見到的便是這副淒慘景象,城內積屍不暇斂葬,便將屍體聚在一起,放一把火燒起來,火光映日,臭氣熏天,昔日繁華的建康城頃刻毀於刀火,宛如煉獄。

天界不過半日,凡界卻已是天翻地覆。

她終究來得晚了。

鳳隱閉了閉眼,心裏猶抱著一絲僥幸急急奔向青溪邊上的袁宅,九曲青溪已被血水染紅,偌大的袁宅似立在飄搖風雨中,搖搖欲墜。

鳳隱將袁宅由裏到位探了個遍,沒見到半個活人,她抖著手翻遍了每一具屍體,心裏覺得既慶幸又不幸,不幸的是這些無辜枉死的凡人,慶幸的是她沒有發現袁檀的屍體。

鳳隱又花了整整三日夜徒步走遍建康城的邊邊角角,巍峨的建康城到處是腥紅的血色,她徒手翻遍每一個可辨麵目的男性屍體,依然沒發現袁檀的身影。

如此,她是不是可以假想袁檀還活著?要知道大凡有錢有勢的人家都會為準備後路,以應付任何變故,何況袁檀是這麽聰明的人。後來她發現自己的想法過於樂觀了些。

叛軍攻破台城後,建康徹底陷落,隨後叛軍之首侯景率叛軍招搖入城,大肆燒殺搶掠,奸**女,江南的衣冠士族也不能幸免,尤其是王、謝兩族遭到慘重的屠殺和淩辱。

侯景痛恨士族其來有自。

起初,侯景想和王謝兩族聯姻,把這想法同梁帝蕭衍說了說。

蕭衍直接回絕道:“王謝門高非偶,可於朱張以下訪之。”

直白點就是王謝兩族門第太高,你一出身低賤的胡人怎能高攀的上?

自此,侯景心裏便埋下了仇恨,如今他為刀俎,王謝為魚肉,勢必要血染烏衣巷,用士族的血來雪他心頭之恥。

鳳隱想起那日在王家別館,蕭詢曾無意間提起侯景想娶王謝家的女兒,王清之笑侯景太自不量力,可就是這樣一個自不量力的人傾覆了王氏一族。

袁檀的家族也是有名的望族,焉知侯景不會恨屋及烏?王謝那樣比袁檀更加有錢有勢的都沒能逃得過去,袁檀可能逃出去麽?他睿智歸睿智,可終究不是神。

想到袁檀會死,鳳隱骨子裏透出一股冰寒的冷意。二姐是個拿得起亦放得下的人,不像她,拿得起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