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欲娶之必先毀之

人間四月芳菲凋盡,鳳隱帶著阿暖**舟洞庭湖上。

那日滄堯離開後,她在玉燭殿枯坐了三日三夜,以前萬般想不開,可是不知怎醍醐灌了頂突然想開了。“你若無情我便休,往事如昨易白頭”,她懂這道理,可近日一直在做與這道理背道而馳的事。其實早該放下的。

她在凡界呆了整整三年。

第一年,她足跡踏遍了九州四海的名山大川,聊以遣懷。

第二年,她看遍人間男色,滄堯的麵目開始模糊。

第三年,長河月圓,滄堯不曾入夢來。

鳳隱重新覺得自己瀟灑自在地活著很圓滿。

最重要的是有兒子貼身伴著她,遊曆天下時,有時會經過九曲青溪,第一世的袁檀就葬在青溪畔的山上,山間林木葳蕤,早已不是南朝時的模樣,鳳隱會指著那座山說:“阿暖,你爹就葬在這裏。”

阿暖似懂非懂地點頭。

現在的阿暖仍是小小一隻,嘴裏常常含含糊糊地喚著娘親,因為長相太招人喜愛,就是性格算不算活潑。這三年來鳳隱如果帶他在市集上轉一圈,保證滿載而歸。裏麵都是喜歡他的阿姨大嬸送給他的食物。小小的年紀就已經知道物盡其用,全部笑納,然後在一堆食物裏挑揀出自己最喜愛的一並掃到鳳隱麵前:“娘,吃。”

小孩子的思維很簡單,他認為自己最喜歡的食物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他要把世上最美好味的食物交給他最愛的人。

此刻阿暖手裏拿著香糖果子,笑道:“娘親,吃果子。”鳳隱含笑接過,想起昨日大哥托青鳥捎來信讓她回去,不由柔聲道:“阿暖,這裏好不好玩?”

阿暖一板一眼地作答:“好玩,但是膩了。”

鳳隱道:“那好,我們回家。”

回到北海,北海龍王彎腰想抱外孫,可阿暖在凡界呆了三年對龍王眼生得緊,扭著身子不讓他抱。

任北海龍王怎麽哄,阿暖也不肯過來。想到這一切都是因滄堯而起,龍王恨聲對女兒道:“你在凡界漂泊了三年,還沒忘記那個負心漢麽?”

鳳隱神色如常,悠悠道:“什麽漂泊?我那是遊山玩水,順便帶阿暖見見世麵。”

“真的?”北海龍王哈哈笑道,“那正好,父王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什麽?”

龍王肅聲道:“滄堯快死了,你大概不知道吧,天帝已著仙官擬好了訃文,就等著他兩腿一蹬,便要紛發下去。”

鳳隱摸摸阿暖的腦袋,微微笑道:“兒子還沒死,天帝就迫不及待地寫好了訃文。這辦事效率,呃,怪不得這三年來我所到之處皆是繁榮太平新氣象,原來是天帝辛勤的成果。”頓了頓,萬分鄭重道,“訃文若是發下來,父王記得告訴我,好歹相識一場,他的喪禮我一定會去。”

說完,抱起阿暖往寢殿走去。

北海龍忙叫住她:“父王不過試你一試,就怕你嘴上不說,心裏還惦著他,遲早會憋出病來。”歎了一歎,“你忘了他,父王感到很欣慰。”

鳳隱回身挑眉:“父王,你怎麽這麽幼稚?”北海龍王:“……”

***

鳳隱閑來無事,拽了紅貞一同坐在庭院裏閑聊。

紅貞最近因懷孕胃口變得十分刁鑽,北海的山珍海味她不愛,偏愛凡界夜市裏的尋常小吃。一日,紅貞突然想吃龍津橋南的麻飲細粉,縱然天崩地裂海水逆流她也要吃。文簫當即派了一隻蝦兵去買,可蝦兵不熟悉凡界的地形,又轉了向,凡界的燈火柳綠看得他眼暈,最後灰溜溜地回來了,萬幸他沒把自己給弄丟。

自此,這份差事落到了文簫的頭上。

這不,昨夜三更,紅貞喚醒文簫道:“我想吃夜市的香糖果子。”

文簫吻了吻她的發旋,戀戀不舍地離開軟玉溫香,吹著冷風蕭索離去。

鳳隱瞟了眼紅貞,“他確實寵你寵到令人發指。不過沒必要如此折騰他吧?”

紅貞臉紅了一紅,哼道:“誰讓他夜裏常折騰我……”

鳳隱頓時無言,瞄了眼紅貞的肚皮,心想禽獸啊禽獸。

時光波瀾不驚地流逝,這天,阿暖在睡午覺,鳳隱替兒子掖好錦被,隨手自書架上抽了本書,意興闌珊地窩在軟榻裏,端詳片刻,藍色的封麵有些褪色,紙張也有些泛黃,也不知放了幾萬年。翻開書冊,一枝梨花書簽自書裏掉了下來。

她有片刻的恍惚,那時她和滄堯訂婚,他頻繁出入北海,閑來無事時就喜歡看書打發時間,這梨花書簽是她親自給他做的……她及時打住思緒,使了個術法,書和梨花簽瞬間化為齏粉,在指縫間飄散。

鳳隱若無其事地又取了一本,翻了兩頁實在看不下去,她撂下書,螓首漸漸低垂,竟是睡了。

鮫人忙取來雲被為鳳隱蓋上,並細細掖好。

四下寂然,半卷的水晶珠簾,隨著水波的流動簌簌有聲,殿前一株紅色的珊瑚樹枝柯扶疏,被兩側夜明珠一映,那本就豔到極致的顏色散出宛如血色的紅光來。

暈,好暈……

鳳隱撐著額頭,迷迷糊糊地爬起,“拍”一聲書滑落下來,掉到了地上。她正要彎腰去撿,隻聽轟隆隆一聲,仿佛天雷劈開大地,勢不可擋直直劈入數十裏深海之中。

鮫人驚慌失措地跑來,哭道:“不好了,公主……”

鳳隱匆忙抱起阿暖,飛身來到岸上,北海之上風聲冽冽,茫茫千裏海域咆哮翻騰,層層疊起千丈高的浪來,一浪高過一浪,挾著排山倒海之勢滾滾奔騰。

隔著幾重山水,天地西北方向傳來轟隆隆的撞擊之聲,腳下的大地都為之顫動。

沒多大會功夫,北海的蝦兵蟹將齊齊列在北海邊上,文簫一身含光凜凜的銀甲,整裝待發。

九重天上又有霹靂雷聲滾過,阿暖哇地一聲哭出來,鳳隱一邊哄著一邊惶然問:“父王,這是怎麽了?”

北海龍王沉聲道:“是被壓在東極山底的群魔破出了。他們很精明,找了天地之間最薄弱的地方攻擊。”

天地混沌初開之時,盤古在東南、西北、東北、西南角各立了座不周山以撐天地。上古之時,共工發了頓脾氣,一怒之下撞斷了西北的不周山,導致天的西北方出現了裂痕。女媧娘娘煉石補天,又捉來東海的萬年神龜,斬其足以立四極。

雖補好了,但終究是有裂痕的。所以,天地的西北方是最薄弱的地方。

北海離西北的不周山較近,事情十萬火急,北海龍王也來不及向天帝請示,直接帶著文簫還有蝦兵蟹將迅速趕了過去。

阿暖哭得愈發厲害,鳳隱被攪得心神不寧,心口不知為何突突跳個不停,她將阿暖塞給母後,飛上昆侖山之巔,舉目一望。

斷成兩半的不周山矗立在西北天際,那裏妖氣盤旋,仿佛滾滾的煙塵,濃重的色彩如潑墨般迅速浸染蔓延,數十萬裏朗朗晴空瞬間被黑暗籠罩,天的西北方向漸漸甚至一道裂痕。

伴隨著天崩地裂的撞擊之聲,一道璀璨的光華驟然切入,似乎將蒼穹硬生生劈成兩半,一半亮如白晝,一半濃黑如墨。

是誰帶領著金甲耀眼,威風凜凜的天兵天將趕來?

是誰化成銀色巨龍翻騰在蒼茫雲海間翻雲覆雨,力挽狂瀾?

鳳隱心口跳得愈發厲害,這時,北海的蝦兵回來稟報說戰況:“龍王負了傷,幸虧天帝及時派戰將將兵趕來,不過形式不容樂觀,小的們根本近身不得。”

鳳隱心頭一突,縱身飛入戰場的漩渦。甫接近不周山,震天巨響霹靂而下,狂風呼嘯著卷起遍地飛沙走石,密集如雨,朝周身砸來。

石塊雖小,卻攜了雷霆之力,砸在身上生疼,鳳隱悶哼一聲,卻顧不得疼痛。

黑色的塵煙如在天際罩下一層黑色的帷幕,鳳隱取出夜明珠才稍微透露一點光亮,她小心翼翼地往前飛行,卻見一金甲耀眼的天將自雲頭掉落下來,鳳隱還未反應過來,緊接著成串成串的天兵天將自四麵八方先後掉落,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連綿不絕,這其中還夾雜著北海的蝦兵蟹將。

唯獨那條巨龍翻騰在滔天巨浪之中,與妖魔周旋。

風如刀子刮在臉上生疼,鳳隱心頭一顫,剛前進幾步,一道仙障自天而降,耳邊陡然響起北海龍王震怒的聲音:“你來這裏幹什麽!”

鳳隱借著月明珠的光亮瞧見父王被大哥攙扶著,右臂上染了血,不過瞧著不大嚴重,她鬆了口氣,抬頭望了眼仍與眾魔周旋的巨龍,問道:“那是……”

文簫緩聲:“是滄堯……”

又是一聲震天巨響,天似乎在一點點塌陷。鳳隱跌坐在地,靜靜地,紋絲不動。

銀色巨龍仰天一聲長嘯,複又卷進無邊黑暗之中,雲海間隻留他長嘯的餘音,久久徘徊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天地複沉寂下來,

滄堯筋疲力竭,從雲端重重摔下。

他跌在不周山頂,身上的袍衫被血水浸透,已看不出原本顏色,臉色比山頂的雪還要白上三分。

不多時,烏雲漸漸散去,太陽緩緩露出頭來,蒼茫天邊陡然鋪開萬道霞光,將他的身影映得火一般鮮紅,血染的袍衫迎風鋪展,宛如跳動的火焰。

四周山石斷裂,樹木橫亙,他躺在淩亂狼藉之中,遺世獨立的安然。

鳳隱跌跌撞撞地走過去,顫抖地伸出手又縮了回去,頓了頓,又嚐試地伸出手,還是縮了回去,反反複複了十餘次,才看看抱起滄堯。

他身上的衣服殘破不堪,也分辨不出他原本穿的是袍還是衫,衣服也被血染得分不出原本的顏色,堪堪蔽住身體,□□在外的皮膚也無一絲完好,背後到處是天雷留下的斑駁痕跡,他那張臉,世人皆仰慕的那張臉尋不到一絲完好之處……可是這些不要緊,真的不要緊,為什麽他一動不動,毫無生命氣息。她也感受不到他的魂魄所在。這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

太子殿下領著援軍趕來時,一切已塵埃落定。

他看到毫無生命氣息的滄堯,望了望天,唏噓道:“這片湛藍的天際是滄堯撐起的。”

鳳隱木然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撫著滄堯冰冷的軀體,為天地正道而犧牲永垂不朽又怎樣?他竟然連副完整的身體都沒能留下。

不斷地有人影在眼前晃來晃去,有勸聲又哭聲,她腦子好像被抽空了一般,什麽也聽不進去。

戰死的天兵天將的仙身都被委妥地安置了,地麵上隻留些斑斑血跡。

天帝特頒了旨意,命四海龍王布雨以示哀思。

沒片刻功夫,暴雨驟下,僅殘留的血跡也被衝刷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鳳隱顫抖地撫上滄堯的臉,細細摩挲著,那樣粗糙的手感,心口仿佛被重重一鑿,她張了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來。

朗朗晴日裏無端響起一道震天雷聲,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原來,她料錯了,才會有今日錐心之痛,那種從雲端狠狠摔下,粉身碎骨的疼痛。

她用了三年的時間將一切痛苦埋在誰也看不到觸不到的角落裏,將他徹底淡忘,他卻隻用一瞬間勾起所有的痛。

天空又飄起零星碎雨,鳳隱無聲地笑了笑。

一條陰影罩下,溫潤的嗓音有說不出的壓抑:“三公主這副樣子是想殉情不成?”

鳳隱連頭也沒抬,輕聲:“我在想他會不會早料到有此一劫,才將我推開。”

軒轅奇怪地看著她,良久,歎了一歎:“三公主實在是心善,為什麽總是替他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來讓自己難受呢?我和滄堯雖是朋友,但看你這樣我實在不想袒護他。他就是一個負心人,他死了,你應該覺得解恨,應該高興。”

鳳隱驀然抬頭看著他,許久,輕聲:“你說得對,我為什麽要這樣想讓自己難受呢。”她手一鬆,滄堯滑落下去,磕在有棱角的石頭上,嗬,他是不會怕疼的。她站起來,“他負了我,他死了,我是該高興的。”她揚起嘴角,隔著雨幕,笑容有些模糊,“你們來處理吧。”

這雨若能將前塵過往刷得幹幹淨淨,該有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還有更。再過1—2章吧就開始甜。

墨染扔了一顆地雷。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