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譜作出的時間應該沒多久,尤其一些修改的地方,墨跡還沒有幹。

李念認真看過,曲子結構嚴謹,旋律大氣,彰顯主人的音理造詣極深,而結尾處有些瑕疵,銜接略顯不足,其實從主人修改的筆墨也可以看出,此處最濃。

李念從頭到尾又看了幾遍,以主人的角度和眼光來推演曲譜,漸漸入迷,興致所使,便忍不住下意識的提起旁邊的毛筆,把結尾銜接處的幾個音符,往後移了幾枚,然後,點上一個逗號。

這一次,當他再從頭到尾品味,一氣嗬成,似置身萬丈高山吐納天地之氣,連貫又順暢,尤其是那銜接處,後移幾枚音符之後,如同畫龍點睛,把整篇意境激活了,仿佛被注入了靈魂,不僅音律順暢,更展現出曲子蘊含的精韻。

“果真是這樣,不需要添筆,後移三個音符就夠了。”李念振奮,好似心神馳往曲中,讚歎著主人的手筆,沒有足夠的閱曆以及音律上的造詣,譜寫不出如此壯闊的琴譜,不愧是鵬雲城的裴家,心懷鵬雲誌,出手就如此豪情。

隨即,他搖頭笑了笑,把琴譜擺放原處,又把毛筆掛好,未經主人同意,隨意動人家的東西,有失禮數。

想起管家的忠告,希望主人不要怪罪才是。

整理好了琴譜,李念在正堂安靜等待,足有一個時辰,才聽到從外麵傳來腳步和交談聲,他正了正身姿,坐好。

“少爺,前來拜訪的客人等你半天了。”

“什麽客人?”

“就是那位李姓公子啊,他遠道而來,素仰少爺琴法,希望與少爺見一麵,我觀李公子舉止風雅,言談風度,應該也是琴道中人,便替少爺做主,把人迎在了正堂。”庭院中,管家陪在裴彥的身邊解釋。

裴彥腳步猛地一停,剛被老祖訓完一頓,沒好氣的看著管家:“裴庾,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管家一怔,滄桑道:“回少爺,您壽元九萬年,裴庾比您長了三歲,迄今陪在您身邊九萬六千六百七十四年了。”

他本是孤兒,當年裴彥的父親見他可憐,便收養入府,因為比裴彥長三歲,心懷報恩,一直視裴彥當親兄弟看待,凡裴彥交代之事,無不盡心盡力,為裴族上下打點一切,任勞任怨,從未說過苦。

“陪在我身邊九萬多年,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情嗎?讓他走。”裴彥突然吼道,聲音很大,隔著半個庭院,都清晰的傳進了正堂。

“可是少爺,李公子他……”裴管家還想解釋什麽。

他天資有限,但是這麽年在裴家打點事務,也練就了一些識人的本事,憑感覺而言,認為李念不凡,尤其通過與李念交流,簡單的幾句話,便堅定了裴管家心裏的猜測,李念不僅是琴道中人,很可能還是一位高手,與高手交流,對裴彥和家族也有益。

“我沒功夫接待什麽山野之人,人就不見了,讓他從哪兒來回哪去。”裴彥負手道,煩躁的很。

“是,少爺。”裴庾輕歎,快步回到正堂,見李念恭謹落座,眼神閃過一抹歉意。

其實裴彥在庭院的吼叫聲,李念在正堂聽得一清二楚,卻假裝不知道,微笑道:“裴管家,大公子可有雅興接見在下嗎?”

“李公子,不好意思,我家少爺族務繁忙,恐怕……”裴管家適言而止,不說逐客,其實意思很明顯了。

“既然裴大公子繁忙,今日不便打擾,我改天再來。”李念輕笑起身,邁步走出,主動離開。

“李公子,我送送你。”裴管家看了一眼茶案,等了那麽久,隻飲了一杯茶,連裴彥的麵都沒有見到,作為主家,實在有失周到,但他作為裴族的管家,必須把主人不周的禮數補上,一路送著李念出府,沿途不停致歉。

李念邁出正堂的時候,剛好看到庭院中的裴彥,生得人高馬大,但並不粗獷,白衣翩翩,氣質溫潤,有著一副好皮囊,真應了那句“公子世無雙”。

此刻,裴彥立在一處石橋,負手低頭觀魚,可不像管家說的族務繁忙,清閑的很,而且,他明知不遠處就是來府拜訪的客人,別說搭腔,一個眼神也沒抬,心裏煩躁的很。

李念微笑,朝著裴彥的方向抱拳一禮,而後,離開了裴族山莊。

“哼,什麽人找我,我都要接見,以為自己是誰?”

裴彥見李念走遠,快步衝回正堂,心心念念著他未完成的琴譜,為了續回之前的思路,他坐在椅子上,拿著琴譜從頭到尾又認真看了一遍,而這一次,他一口氣讀到尾,竟無絲毫間閡。

他詫異,這是怎麽回事?

拿錯手稿了?

他反複審看,確信沒錯啊。

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氣嗬成,如鯨吞虎吸,意猶未盡。

他皺眉,手指按著琴譜上的筆跡,宮、商、角、徵、羽,逐音推敲,觀摩到結尾銜接處的時候,終於發覺了端倪,有三枚音符後移了,僅僅多出一個逗號,便消除了那一縷微弱的不適感,宛若畫龍點睛,激活了整片琴譜的精韻。

“這一枚逗號簡直是……神來之筆啊。”裴彥猛然站立,拿著手稿,驚歎無比。

琴譜乃他所作,但這一招連他都想不出來,竟然有人比他的音理還要淵博?

裴彥承繼家族絕學,自幼勤奮,對自身要求極高,身為主界琴法大家,他豈能看不明白,這絕非隨意一筆,而是從主人的角度、審美和眼光,來修繕琴譜,尤為難得之處,這區區一筆落下,非但不識原味,更助漲了整篇氣韻,喚醒了曲子內核,簡直是神了。

“難道是剛才那個人?”裴彥猛然驚醒。

家族之中,無人比他音理還深,包括老不死的老祖在內,要說個人修為,裴彥自認不如自家老祖,要論音理,他可不服。

而今日,除了裴庾帶來的那位客人,應該沒有其他人來過正堂。

想到這裏,裴彥拿著手稿,快步追了出去。

山莊之外。

“李公子,實在抱歉啊,其實我家大公子的為人並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樣,他真的挺好,或許煉天道宗祭祖大典將至,在自家老祖那裏受了什麽氣,故而今天招待不周,請公子莫怪。”裴管家陪著李念一路出府,末了,還在替主人表達歉意,任誰麵對這樣一個和善的人,都生不出氣來。

“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理解。”李念體諒道,覺得管家這人真不錯。

他抬頭望著門庭高大的裴莊,難怪裴族在鵬雲城內享譽盛望,有這樣一位用心的管家維護主人的形象,就算裴彥是頭蠢豬,在外人認為,也是精明無比。

可惜了,沒能交流一番。

其實從那篇琴譜可以看出來,裴彥的音理造詣極高,若能聽裴彥親自彈上一曲大鵬展翅,意境不知該如何玄妙。

奈何,不逢時!

“告辭。”李念拱手,今天離去,他便不會再來了。

“慢著。”

突然,一聲大喝從內府傳出,很快,裴彥激動得臉紅脖子粗的衝了出來,捏著琴譜的手還在顫抖,向李念直接道:“這譜子,是你改的?”

李念見裴彥一臉赤紅,微歉道:“久待枯燥,如有冒犯之處,還望裴公子見諒。”

“哈哈哈。”裴彥大笑,拱手道:“兄台真是好手筆,之前是我失禮,裴庾……”

“少爺。”裴管家戰戰兢兢。

“明月台,上好酒。”裴彥豪情道,一把拉住李念的手腕。

“是,少爺。”裴管家暗舒出一口氣,心裏感到高興。

明月台,裴彥私人獨撫之地,能邀請李念踏上明月台,這便是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