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暻回宮之後就發起高燒,聶熙依然用李風奇身份隨侍在側。他這一病就是好幾天,朝中暗流洶湧,甚至有人提議,既然皇帝病重,不如召英王聶炫火速到京中,立為皇太弟,以便穩定局勢。
這聶炫是老英王聶蒼穹的兒子,雖是遠房宗室,好歹也是太祖一脈。既然聶暻病危,聶熙失蹤,算來也該輪到他了。此人性情為人酷肖威震天下的聶蒼穹,連長相也像足了七分,在屬地頗有賢名,少年銳氣,英雄了得,曾經親自平定屬地動亂,倒是有些天子氣象。聶熙看到這份奏折,想著自己難堪的身世,不禁苦笑。
論來聶炫正是他嫡親兄長,不過……這事恐怕聶炫自己都不知道,聶熙自然也不會說起。芳和後當年的事情,還是隨著死去的人歸入墳墓吧。
從小到大,他心目中的最重視一直是聶暻,隻有聶暻。那麽信任,依賴,喜歡的哥哥,那種情感,不是血緣能束縛的。
忽然知道聶暻愛他、愛得不惜破壞他的婚事、破壞他和林原的一切,那感覺真是驚駭無言,聶熙簡直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更何況,真相一點一點揭開,一次比一次更難堪。原來,林原的一生,不過是為了聶暻那點說不出口的情意兜兜轉轉……聶暻對林原大約有些妒忌的,便借著這一點情意,暗中折磨這位龍虎狀元。林原,大概從沒有愛過聶熙罷……要他永遠不要忘記,大抵也是報複聶暻的手段。
所有的愛情都是假的,隻有報複是真的。他們就這樣鉤心鬥角。而他聶熙,在其中算得了什麽呢……
麵對聶暻癡狂如火的情意,聶熙隻覺得一派痛苦茫然。曾經那麽信任、那麽喜愛的哥哥,為了他做了那麽多可怕的事情……
欺騙、殘殺、折磨、傷害……
愛情是這樣麽?
就算有愛,能這樣不顧一切、不惜人命麽?
難道真要用別人的痛苦來構築他們兄弟的至情?
不忍看到聶暻傷心、絕望,可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心裏隻有折磨和瘋狂。真不該見麵了,那個人總是用烈火之情迷惑他,折磨他,令他輾轉反側,心裏不得安寧。明知道是毒,無法了斷……
永州脫困而出,本該實現永不再見的誓言,但畢竟害怕那個人傷心,更擔心京中局勢,想悄悄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就這樣拖著重傷的身子,掙紮著到了京師。看到聶暻蒼白如死的臉,聶熙忽然覺得心跳被人狠狠掐住,一下子呼吸艱難。皇兄變得這樣……實在不忍不顧……於是,他變成了李風奇,默默守護著令他牽掛而痛苦的兄長。
也不是不想了斷,更覺得聶暻這樣的癡心對誰也沒有好處,於是送上墨玉扳指,希望斷了聶暻的念頭,也算一痛永絕罷。可一看到那個人傷心欲絕的模樣,下了無數次的決心頓時又土崩瓦解。
如果是毒,聶暻隻怕是他終身無法去除的毒吧?總是害怕沉淪,卻又很難不沉淪……
一直彷徨,一再彷徨,再加上要留神朱太傅之事的變局,聶熙隻覺筋疲力盡。直到太傅之亂處置妥當,他總算鬆了口氣。
等善後完畢,就可以讓李風奇換回身份。而他,也從此解脫了……還是悄悄離去,從此湖海餘生罷。
可為什麽還是心緒煩亂呢?
那白梅書院,那梅花一縷香,難道已經深入靈魂,令他無法掙紮,無法消解?
心中再是百味雜陳,聶熙還是把冊立皇太弟的奏章交給了重病中的聶暻。其實聶暻每天清醒的時候不多,常常都是在昏睡,偶然醒來,看到聶熙,便又一言不發。聶熙知道他一見到自己就心裏不快,本該避了,可想到上次朱後作亂之事,說什麽也不敢放心,沒事就侍奉在外間。這日總算逮到機會交出奏章,想到聶暻可能的反應,不禁心下暗暗歎氣。
果然聶暻一見奏章,沉沉一笑,就問聶熙:“此奏是何人所上?”他笑意平靜,胸口卻激烈起伏,顯然心中頗有怒意。
聶熙不願看他清冷銳利的眼神,低頭道:“禦史梅世勳。”
聶暻慘白的臉上笑意更重,聶熙總覺得那是某種殺氣騰騰的暗示,一說出口就隱約感覺:也許梅世勳完了。
聶暻居然並不發怒,悠悠道:“連他也以為朕一定會死——想把賭注壓給聶炫?嘿嘿,聶蒼穹想了二十年得不到的皇位,他兒子也在想了?”
聶熙想著自己身世,甚是尷尬,索性一言不發。
聶暻多說兩句,有些疲乏,示意眾人退下,隻留下聶熙。這才道:“那麽,二弟的意思呢?”
他冰冷犀利的眼睛盯著聶熙,臉上居然帶著笑意:“隻要你開口,我下令廢除對你的所有罪責,恢複你吳王身份。然後,我死也放心了。”
聶熙一震,想不到這個時候,聶暻還是原諒了他,一時間心如刀割,過一會靜靜道:“我早就無心帝位了……我也不是該想著那位置的人。再者,皇兄春秋正盛,不該出此不祥之言。”
聶暻搖搖頭:“梅世勳雖然混帳,這奏折還是有道理的。我死前若不立下儲君,勢必天下大亂。二弟若不肯繼位,我可也不甘心傳位給聶炫……若不是聶蒼穹,父皇怎麽會激憤嘔血而死。聶炫長得太像聶蒼穹,我一看到他,就心裏厭惡無比。所以,別人都可以,總之他不行——其實皇後已經有了身孕,若生龍子,可以繼承大統。可惜我未必挨得到那時候。”
聶熙聽著這句“未必挨得到那時候”,一陣氣血翻湧,明知道聶暻是故意拿話來刺,還是熬忍不過,忽然跪地道:“若陛下不棄,萬一不幸……臣弟願為攝政王,待朱後生產之後,輔佐皇子,竭盡丹誠。陛下不用擔心朱家餘黨,朱後若有異動,臣弟代陛下送她賓天。若生女兒,臣弟願代天子擇立賢王……”
他用李風奇身份隨侍,身為天子親信,可以帶刀入內,這時便拔出佩刀,在自己胳膊上狠狠一劃,頓時鮮血急湧,聶熙卻眼睛也不眨一下,定定看著聶暻。就此立下鄭重的血誓。
聶暻見他卷起衣袖後,**的胳膊上刀痕累累,形狀十分規則,玉石般的肌膚染著鮮紅,刺目得可怕。看得有些頭昏,低聲道:“為何這樣多的刀痕?”
聶熙一怔,垂目回答:“昔日陛下臨幸林原,多是臣弟與林原相處之際……臣弟長夜不免彷徨,有時引刀自損可以分神。”這時候說起林原舊事,少了心痛如狂,隻留下往事如煙的惆悵了。
其實心裏早已隱約明白,對林原或是少年癡狂,對聶暻卻是多年來漸漸積累下來的情意,早已深入骨髓,委實不敢多想,隻怕稍微麵對,就是難以忍受的傷害。
聶暻茫然一下,淡淡苦笑:“原來如此。我是故意的……隻因心中難過……”
聶熙歎口氣:“我後來知道了。”可知道之後的痛苦難堪,讓他寧可還是那麽糊塗。
聶暻閉了閉眼睛,輕聲道:“對不起,二弟。左右我要死了,你莫再記恨。”
聶熙凝視著他憔悴欲絕的臉,顫聲回答:“我……從沒真正恨過你……哥哥……”終於熬忍不得,頭顱壓到聶暻被子上,不願再看著他。
聶暻歎息一聲,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忽然發現聶熙鬢角有些霜白,不禁手一抖。聶熙才二十多歲,怎麽都不該白頭,居然兩鬢滄桑……
也許,真是自己這點癡心妄想害他太多,是時候放手了。
他沉默了一陣,勉強微笑道:“二弟,莫要難過。以前為兄頗有對不住你之事,但願……我能有所補償。嗬嗬。”
聶熙一愣,心裏隱約有種不對的預感,覺得聶暻接著要說的話一定十分可怕。他慢慢抬起頭,深深凝視著聶暻的眼睛,柔聲答道:“別說了,哥哥……你能好好活下去,臣弟就覺得最大的歡喜……哥哥……”
聶暻微微一笑,慘白的臉上微微泛紅,顯然十分喜悅,想了想,卻淡淡笑道:“二弟所言,自然是心出至誠。你對我的兄弟之情,從來深重,是麽?”
聶熙不知道他言下所指,隻好小心回答:“是。”
聶暻又是一笑,悠悠問:“可惜兄弟之情,不是愛慕之意。我對你之心,你卻從未有過。所以我逼得越狠,你便越彷徨為難……是麽?”
聶熙一震,本想一狠心說“是。”可眼看他深邃清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明知道這個回答關係生死。如果說是,那……何其忍心……隻怕聶暻心灰意冷,果然從此撒手人間。若說不是,難道要他當真陪著皇兄一生一世?
對於林原的死,對於過去的欺騙、傷害和囚禁,他真的能做到毫不介意麽?真的能夠從此和聶暻再無猜忌、再無恨怨、歡歡喜喜過下去麽?
何況,聶暻絕頂聰明,自己便有一絲一毫的言不由衷,又怎麽瞞得過他的眼睛?
他兩下為難之下,嘴唇顫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眼看聶暻臉色越來越慘白,聶熙熱血上湧,一橫心,大聲說“不……”
還沒說完,一隻蒼白無力的手輕輕按住他嘴唇。
“猶豫了這麽久,你的心……我還不明白麽?”聶暻似笑非笑凝視著他,眼中閃耀著驕傲和淒涼,柔聲說:“想不到,二弟肯為我違心折節。為兄……十分感動。可惜——我聶暻豈是受人憐憫之輩!”
他說得急了,又是一陣咳嗽,搜腸抖肺,十分難受。聶熙情急,連忙把他抱在懷中,輕輕撫著他脊背,為他順氣。
聶暻心裏一陣刀絞似的難過,他倒是寧可麵對橫眉怒目的聶熙,起碼還有征服的希望。可眼前的聶熙……這樣毫無情意的溫柔,反而讓他覺得要被絞殺在其中。
心思一動,血氣便難以克製。聶暻怕聶熙看到更增不安,悄悄把一口腥甜咽了下去。靜了一會,微微一笑:“好了,不說這個。二弟,我累了。你能不能……去一個地方……我想要你去那裏。”
他這一開口,嘴角微微流下一絲血線,分明心裏十分煎熬。
聶熙顫聲道:“哥哥,別說了。”
心裏某種酸澀熱情的情緒陡然炸開,他想也不想,摟緊了這消瘦的身體,頭一低,狠狠吻住了他帶著血腥氣的嘴唇。
聶暻不料他忽然如此,頭一暈,昏昏沉沉閉上眼睛,隻覺聶熙輾轉吸吮掠奪著他嘴裏的每一分每一處,忽然心裏惱怒,掙紮著就要推開他。聶熙卻摟得更加嚴密,火一樣的雙唇緊緊燙貼著,舌尖勾連挑動,竟是十分的張狂固執。聶暻滿臉通紅,不一會就氣喘籲籲,好容易把他狠狠掰開,兩個人都是喘息不定,猶如著火一般,看著對方發紅的臉和隱約的情欲,一時間十分尷尬,又不約而同轉開視線。
聶暻喘了一陣,好容易定下來,勉強一笑:“你……又在發瘋了……不過你說過,人可以一時發瘋,不可一輩子發瘋——”
聶熙沒料到他把自己每句話都記得這麽清楚,一愣之下,無言以對。
聶暻看在眼中,又是一陣心裏波瀾,等心緒略定,笑眯眯地說:“二弟,去京郊王相國府上。那是王老相國退隱後住處。那裏有……對你很重要的東西。馬上去罷。告訴那裏的人,你是吳王……”
總算忍住心事,說出這句話,他隻覺一塊大石狠狠壓在心頭,十分疼痛,可心裏的煎熬不安也就此平定下來,變成一片死氣沉沉。
聶熙料定其中定有古怪,還待推辭,聶暻笑道:“這是——君上之令,吳王要抗旨麽?”他雖然病重,這話一說,仍是天威卓然,令人無法違抗。
聶熙無奈,跪地道:“遵旨。”心想不管看到甚麽,待會得趕緊回來,省得聶暻病中胡思亂想,越發不妥。何況,他現在心亂如麻,隻怕再對著聶暻,就要不能自持,從此兵敗如山倒了。
聶暻笑笑,示意他退下。自己坐在**凝思一陣,吩咐曹欣然過來預作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