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暻身子虛弱不耐久坐,用過一碗藥,略等一陣,就有些昏昏沉沉,靠在床頭睡了一會,侍侯的小太監見狀,躡手躡腳上來為他加上被子。
“熙?”聶暻一驚而醒,連忙坐正。
小太監記連忙跪下:“萬歲爺,是我,小旋子。”聶暻一怔,示意他自己下去歇著。他記著聶熙說取琴去了,怕他掃興,不敢睡著,於是靠著床,就著炭火閉目養神,心裏默默盤算西北軍務的應對之策。
大概也沒有等多久,隻是心裏總記掛著,便覺得十分漫長和痛苦。
夜越來越深,聶熙還沒回來,倒是外麵北風一過,雲層遮去月光,天候越發冷了些。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著細碎的雪花。
聶暻站到窗前,看殿前階下慢慢灑上一層碎玉,輕輕歎了口氣,覺得聶熙大概不會來了。他心裏倒是不怎麽意外,隻是對自己自嘲一笑。
就在這時,外麵隱約有細碎急促的腳步聲。聶暻一驚,凝神傾聽,覺著這是曹欣然的腳步,不覺又是淡淡一笑。明知道他和聶熙是一起去的,現在隻得一人回來,聶熙……果然隻瘋一天,不會瘋一輩子的。
曹欣然滿臉陪笑地走進來,順手抹去眉毛上粘著的雪花,躬身小心翼翼道:“陛下。吳王還在崇光殿琴閣,他要你早些安歇……”於是獻上琴,把聶熙的吩咐說了。
聶暻一怔,沒猜出聶熙這是甚麽意思,實在心力交瘁,又國事繁雜,也無心多猜了。於是要曹欣然退下。他隨手撫了撫那具舊琴,隻是無人傾聽,十分寥落。於是歎了口氣,放過一邊,默默倒回**,不知如何,四肢百骸都有些酸軟,不大提得起力氣。
早就慣了,沒甚麽……真的沒甚麽……心裏十分平靜,居然一會兒就睡著了。
隻是夢裏還是不知不覺地微皺眉心。
一夜落雪無聲。
夜來神思繚亂,聶暻一早在深深的迷夢中醒來,忽然聞到極清冷幽怨的白梅香氣。似乎還帶著冰雪的味道。他覺得鼻端有點癢癢,隨手摸了摸,觸手冰冷柔軟,迷迷糊糊一看,居然真的摸下一瓣梅花,花尖雪意盈盈,半融為水珠,看來才從枝頭摘下不久。原來他枕邊不知如何多了一枝雪色燦爛。
聶暻一怔,那花枝居然也隨著他的眼珠轉動,略微晃了晃。一張笑吟吟的臉從花枝後麵現了出來,卻是聶熙。他雙目有些發紅,眼睫下麵有著明顯的陰影,似乎一夜沒睡,精神卻很好,目光如水,盡是溫存流轉。
聶暻看著他滿麵春風的樣子,一時有些癡了,輕輕歎口氣:“這……又是鬧甚麽花樣?”
聶熙一笑,和衣賴倒**,硬是擠到聶暻身邊,低聲說:“甚麽花樣也不鬧,我隻是想討你歡喜啊,皇兄。”
“嗯?”聶暻有些惘然。被他溫熱的氣息一陣一陣撩進脖子裏,心裏十分混亂,忍不住歎了口氣。
聶熙緊緊摟住他,說:“這是白梅書院的梅花,我看到下雪了,尋思雪後梅花有特別的香氣,皇兄一定喜歡……所以去摘了一枝過來。”
聶暻一時說不出話來,白梅書院離皇宮甚遠,聶熙為一枝梅花不怕麻煩,冒雪來回,這心思可用得不淺。
聶熙見他似乎不解,低聲解釋:“皇兄,那一次在白梅書院的老梅樹下,我說梅花不如聶大郎,心裏覺得你真好看啊……那是你以前最喜歡的梅樹,所以我想,那樹下的花,和別處不一樣的……或者你看到會歡喜……”
聶暻聽著,全身又冷又熱,出了一身的汗,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忽然側開頭,不想讓聶熙看到自己的神情。沉默一會,輕輕說:“這是……何苦呢。你昨夜不肯回來——”
聶熙被他問得難以開口,半天才說:“我在崇光殿……看到你的琴,才明白你以前待我之心……十分難過,就在那裏發呆了一夜……”他忽然一用力,越發把聶暻緊緊勒入懷中,不住地說:“皇兄,皇兄……我……”聲音微微哽咽,顯然心裏波瀾動**,難以克製。
聶暻臉上一燙,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屈辱,他一直小心保留的秘密被聶熙發現了。這樣一直鍾情,其實對一個皇帝來說,十分可恥。聶熙是不是也覺得他可憐可笑?
聶熙覺得他身子不住地戰栗,呼吸急促破碎,似乎整個人都要四分五裂了,心裏十分不忍,又柔聲下氣地說:“皇兄……皇兄……”就想轉過他的臉,看看他到底怎樣了。
聶暻不肯,顫抖著低聲道:“不,別看——別讓我——恨你。”
聶熙不答,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就這麽輾轉著一路親吻下去。聶熙貼得太緊密,聶暻覺得脖子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汗水,還是……聶熙臉上的水氣。
就這麽默默相依,忍不住密密纏綿,一任醉生夢死。
混亂中,聶暻看到聶熙眼裏璀璨的光,像星光,也像水光,亮得溫柔,溫柔得接近心碎。
這天,聶熙就留在宮中,在龍榻下安了個小小蒲團廝守著聶暻。聶暻幾次催他不走,也無可奈何了。
聶熙到底顧及手足之情,並未提及聶炫暗中入京之事,隻是纏住聶暻不放。他又怕聶暻勞神,雖朝中事務凶險,並不說甚麽,暗中卻吩咐手下好生留意聶炫和梅世勳的動向,有急事隨時來報。隻是西北兵法道方向並沒傳來新的消息,不知道那探子是否有用。
聶熙便與聶暻商量,若明日還等不來消息,隻好先出兵了再說。分別在即,聶熙越發熱情如火。
兩人夾磨一日,聶暻始終有些淡淡的,聶熙知道他乍驚乍喜,也不著急逼他,隻是加意溫存。手下有事來報,便隻好直接把折子送入宮中。聶熙左右早就沒甚麽名聲節操了,臉皮一老,也不怕被人罵佞幸,死賴著就是不走,把手下送的東西大體批示過去,便又巴巴地守著聶暻,熬湯端藥的十分自得其樂。有時聶暻嫌藥苦不大愛喝,他便自己喝一大口,硬要嘴對嘴灌聶暻喝下,花樣鬧了十足。
聶暻十分無奈,歎道:“二弟,我真的沒甚麽,你回去罷。”
聶熙笑眯眯搖頭說:“那可不成,我看著你,就心裏喜歡,所以不走啦。”說著懲罰似地咬了他一下,耍賴似的說:“是你自己惹上我的,現在想撇開,那可不成。”
他本來是十分端嚴溫和的謙謙君子,忽然變成這樣又粘又甜,聶暻一時還真有些吃不消,隻覺眼前一切猶如一個甜得過頭的夢,一不留神,就會破碎了。
聶熙見他出神,目光有些虛渺,趕緊搖了搖他的身子:“別想,你一胡思亂想,我就知道一定不對。”見他尚自出神,索性輕輕啃他耳朵,又咬又舔。
聶暻臉一熱,身上也有些起火了,趕緊推開他,說:“病著呢,現在折騰不起,別招我。”說到後來,聲音忍不住有些軟綿綿的。
聶熙長長嗯了一聲,意猶未盡的樣子,見他病損得厲害,也不敢認真胡鬧,隻好趴在聶暻身上歎氣。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聲輕咳,兩人趕緊坐正。
聶暻聽出是曹欣然,沒好氣地說:“進來罷。”心裏有數,這老家夥一定以為兩人在裏麵胡天胡地,故意這樣扭扭捏捏地咳嗽示意。
曹欣然是一直跟他的老太監,仗著天子寵信,原不拘這個禮,這樣子倒是故意開玩笑的多。曹欣然以前是十分謙恭的,倒是他和聶熙廝混之後,這老家夥也變得神神叨叨的,十分歡喜的樣子。聶暻也不好責他,隻得心裏悻然。
曹欣然自然不敢惹聶暻更生氣,低頭說:“陛下,昨夜梅府走火,梅世勳梅禦史被燒死在書房,連累著燒死了幾個家奴。梅夫人哭得死去活來,梅家今日上了哀表。”聶暻聽了,歎惋幾聲,吩咐賜下撫恤。曹欣然領旨下去了。
聶暻便回頭問:“二弟,是你派人私下設法做掉梅世勳罷?”
聶熙不料他如此敏銳,一時不便推脫,索性點頭認了。
聶暻歎口氣:“二弟是仁厚之人,不比我凶毒慣了。你忽然下這毒手,必有緣故。”
聶熙眉心微皺,刻意的混賴氣味頓時沒了影子,嘴角微微一扯,苦笑道:“我兄弟二人都是父皇教出來的,大抵不過真小人與偽君子之分,並不差甚麽。”
這話倒是不錯,聶暻沉吟一會,忽然歎道:“你殺梅世勳,是不是擔心你出征之後,我又病著,對付不了懷有野心的一些藩王,便先斷他爪牙,絕了他的妄念?”
聶熙聽出意思,頓時冷汗微生,原來聶暻已經知道聶炫秘密入京之事。他一直忍著不說,是不是在等自己親口說出來呢?怪不得聶暻一直不肯信他,莫非以為他和聶炫勾結,所謂忽然回心轉意,隻是維護聶炫這個兄長的手段!
一思及此,麵色微白。這事十分難解釋。聶熙固然沒有幫著聶炫的打算,的確也不想聶炫被逼得和聶暻拚個魚死網破。暗中做的安排,不過是竭力兩全的意思。他倒不怕聶暻以為他心懷不軌,隻怕聶暻胡思亂想,自己傷心。聶熙自從見過那崇光殿的琴閣,已經深深知道聶暻的心,便再不肯傷他一絲一毫。
不知不覺中,聶熙隻覺心中意下都是聶暻,一顰一笑都牽動心事,巴不得每天生出一個花樣討好他,讓他怎麽開顏一笑才是,怎忍令他輾轉不安?
正自為難,忽然身上一緊,卻是聶暻一伸手,緊緊抱住了他,顫聲說:“二弟——不用解釋,我信你——”
聶熙隻覺耳邊嗡嗡地響,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聶暻終於肯相信他了!
不用搞花樣,不用費心思,其實隻是一句話,就心意溝通……
這輕輕一句話,對他卻猶如仙樂綸音,刹那間,全身都輕飄飄的不知所以。他遲疑了一會,反手靜靜擁住聶暻,深深歎息一聲。
良久,聶熙輕輕問:“皇兄,你甚麽時候知道的?我不是故意瞞著你,隻是……”
聶暻柔聲說:“你喝退聶炫的事,昨日有探子來說了。二弟,你為我險些和親生大哥翻臉,我……又怎麽會讓你為難。隻要聶炫肯知難而退,老老實實做他的藩王,我也不窮追猛打。”
聶熙歎口氣:“皇兄英睿如此,他要不肯老實,隻怕大吃苦頭。大哥是聰明人,不會強行逆天行事的……”
他沒能說完,聶暻溫柔纏綿的親吻堵住了後麵的話。
這一次,沒有刻意的甜蜜癡狂,也沒有耍賴裝愣,隻是靜靜靠在一起,聶熙心裏卻暖洋洋的,一片溫柔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