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自從大金在蕙寧那裏不期而遇那位金發碧眼的男人之後,他就一直在等待著一個說明,一種解釋。

在那以後的一周裏,蕙寧依舊在忙著選課和實習兩件事。大金早上不上班,蕙寧趁兩堂課中間的空隙,便約了他到學校來喝咖啡。這樣短暫的約會以前也屢屢發生過,常常給大金帶來一種由於極度匆忙而造成的近乎**的歡愉感。可是那天他的感覺不太一樣。學校的咖啡屋很小也很冷,風隨著進進出出的人在門縫裏鑽來鑽去。蕙寧縮著脖子,將兩個胳膊支在小方桌上,雙手焐暖似的緊緊捧住了咖啡杯子。她喝咖啡的樣子很古怪,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吮著,發出噝噝的聲響,仿佛怕燙,又仿佛怕涼。桌子底下的身子卻遠沒有這般老實規矩。她早已蹬去鞋子和襪子,將兩隻冰冷的光腳斜斜地探過桌底,搭在大金的膝蓋上。若在平時他早會將她的雙腳攏過來,夾在他大腿深處最溫暖最柔軟的地方。可是那天他沒有。蕙寧身上那些他習以為常的東西,在那一刻裏突然有了一些新的含義。她一如既往地隨意在那一天裏變了顏色,竟染上了幾分輕佻。

他知道他視角的改變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一個男人,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他很想問她一個關於這個男人的問題。這個問題他已經無數次在心裏理直氣壯地醞釀排練過,可是到了關鍵時刻,他的舌頭如同上了一把生鏽的舊鎖,沉重而又錮澀起來。他近乎絕望地期待著她主動的解釋,盡管他明明看出她絲毫沒有這樣做的跡象。在這樣的等待中他不知不覺地把自己耗到了臨界點。猶如一場森林大火,可能已經在外表的平靜中醞釀了整整一個季節,真正燃燒起來卻隻是在瞬間。

大金的臨界點是在他撥通了萱寧家的電話號碼時到來的。電話鈴像刀子劃破了午夜原本無縫的寧靜。剛響了一聲,萱寧就猜到了是大金。在周遭沸沸揚揚的關於大金和自己妹妹的傳聞中,萱寧堅定不移地相信還會有另外一種更接近真相的說法存在。所以當她聽到電話那頭大金濁重的聲音時,她絲毫沒有感到驚奇。她甚至異乎尋常地冷靜。她及時製止了他即將出口的問題,卻決定立即趕過去見他一麵。

到他住處時已是深夜兩點。他的地板上扔著一個幾乎空了的酒瓶子,瓶蓋仰天躺著,盛著煙灰。在那之前他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而在那個晚上他毫不費勁地同時學會了兩樣貴重的嗜好。其實那天夜裏他們並沒有涉及他極想知道的那個問題,因為在她到來之前他已經爛醉如泥。問和答的程序是在後來另外一個場合裏展開完成的。

接著他就斷斷續續地嘔吐起來,白色的穢物沾滿了他的T恤衫和外褲。酸臭味在狹小的空間裏彌漫開來,萱寧忍不住咳嗽起來。她拿過毛巾來要幫他擦拭,他連叫嚷的力氣也沒有,隻是像甩到岸上的魚那樣張了張嘴,揮手讓她走開。後來他吐得累了,便平躺在地板上睡著了。她這才敢走近來,替他脫去外衣外褲,用溫水來擦拭他的身體。她沒有想到他衣裳底下的身子竟是這樣健碩,肩膀和胸脯的肌肉如隔夜的饅頭,富有彈性卻又不鬆軟。他身上最結實的地方其實是小腹,細細地插入腰裏成為一個倒置三角形。他的身體很熱,她甚至覺得如果她將燈光調暗,他的身體會在朦朧的光線中升騰出氤氳的熱氣。她不由得把她冰冷的臉貼在了他的肚子上,她的臉很快地也燙了上來。

他在睡夢中呻吟了一聲。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漸漸地起著一種變化。一股稠重的潛流開始在他的體內湧動翻滾起來。如同岩漿緩緩流過帶起暗紅的火山灰,潛流所到之處肌肉便有了細微的響應。這時她看見了他**裏的那部分身體突然間變得飽實堅硬起來。她不知道潛流是從哪裏發源的,卻知道潛流會從哪裏出口。她早已憑借想象完成了對他包裹著的那部分身體的窺視探索。在想象探索的過程中她意識到那股潛流在經過他的身體向她奔湧過來。她絲毫不想抵抗便任由它輕而易舉地淹沒了她。她關了燈像他那樣地平躺在地板上。地板很硬也很涼,她聞到了塵礫在她身下碾碎揚起的氣味。黑暗使她感到安全自如。

後來她就漸漸習慣了黑暗。後來她竟看見月色如淡而無味的開水,隱隱地漏過窗簾,將墨汁般的黑暗調得稀薄柔淡起來,一如水墨畫裏經過毛筆揉搓的灰色背景。她掀起身上的毛衣,身子便如白色的大鵬鳥似的舒展開來。她拉過他的手,將他的手掌圈成一個圓圈放在她的胸前。他厚實碩大的手便握住了她柔軟豐滿的**。他沉睡得毫無知覺卻充滿重量的手將她的心擠壓出一陣低沉的搏動,滿屋都聽得見。她的身體漸漸地鼓脹起來,仿佛要衝破皮囊的囚禁,飛騰到天花板上去。後來她的手引領著他的手在她身上做了一次周詳的旅遊,最後進入了一片極為潮濕的地帶。

當她身體漸漸開始涼卻起來時,萱寧突然意識到,在某種程度上她已經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女人。在她豐盈的想象力中,她曾對跨越女人這道門檻的方式有過各式各樣的奇想,卻唯獨沒有想到她後來竟會以這樣一種孤獨的方式,完成了一場似乎應該驚天動地的兩人對手戲。她想起自己和蕙寧的青春,如同兩枝清麗的月季,若遠遠地分在兩處,大約都會有賞花愛花的人。可命運偏偏將兩枝花近近地纏在了一處,便難免顯出了個中的不同。先是海鯉子,後是大金。男人都把她當姐姐,把蕙寧當成了妹妹。在姐姐麵前他們是可以隨意、不羈,甚至可以撒一撒野的。而妹妹是不同的。在妹妹麵前男人突然就長大了起來。在妹妹麵前他們是容忍、守護甚至百般嗬護的。妹妹的那枝月季是讓賞花的男人采下來,小心翼翼地插放在花瓶裏細致觀賞的。姐姐的那枝卻是在暗夜的單相思中獨自凋零的。萱寧貼在大金的胸脯上,聽著他的鼾聲如紡織機似的在她耳邊撕扯著,嚶嚶嗡嗡地散落在四壁,心裏就有了幾分悲涼—— 若他身邊躺的是蕙寧,他的鼾聲是否也會克製一些呢?

第二天早上醒來,大金覺得屋裏很是光亮。窗簾掀起了一角,早晨的陽光斜斜地穿進來,白沙子似的灑了一地。陽光裏有些小細塵,緩慢地遊浮舞動著。桌子和地板都收拾得幹幹淨淨,滿屋都是清潔劑的氣味。床邊的櫃子上放著一個大水杯,水杯裏放著一把百合,慵懶不堪地潔白著,花蕊在櫃麵上滴下幾個細細的黃斑。廚房裏的茶壺在咕咕嘟嘟地滾著,有人在輕輕地哼著歌。歌詞含在嘴裏,聽不分明。曲調顛來倒去地反複著,如同一盤放壞了的錄音帶。大金揉揉眼睛坐在**,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這時萱寧端了一個托盤從廚房裏走出來,托盤裏放著一些法國吐司麵包、幾根焦紅的香腸和兩杯檸檬茶。“起來洗臉刷牙吧,飯要涼了。”大金見了萱寧,很是吃驚,方把頭天夜裏的事依稀想了些起來。剛想起身去漱洗,才發覺自己是穿了一件**躺在被窩裏。萱寧抿嘴一笑,將身子側過去,大金方扯過一條牛仔褲,匆匆地穿好了。走到盥洗室,一邊咚咚咚咚地撒了一泡酒後隔夜的長尿,一邊思忖著萱寧昨晚到底是怎麽過的夜。屋裏統共就一張床,要麽她是在地板上睡了一夜,要麽就是和自己睡在同一張**。有心想問,卻終覺唐突。洗漱完了出來見到萱寧,臉上便有些訕訕的。

後來兩人就坐下來吃早餐。萱寧做的法國土司,外邊的雞蛋炸得焦黃金燦,裏頭的麵包卻鬆軟無比。大金咬了一口,肚子便擂鼓似的響了起來,方知自己餓了,也顧不得客氣,很是狼吞虎咽起來。萱寧又將自己的那份切了一半給大金。大金吃得幾分飽足了,又咕咚咕咚地將那檸檬茶喝了約有大半盞,就靠在椅子上,響響地打了幾個飽嗝。

萱寧起身將盤盞都收了,又擰了一條溫毛巾,讓大金把油漬漬的嘴巴擦了。“你是多久沒買菜了?冰箱全空了。我去樓下的小店給你買了幾樣應急的,還得你自己開車去超市買些零碎的。”

看見萱寧臉上討好的笑,大金不由得有了幾分感動。萱寧在他身上用了多少殷勤周全的功夫,他便在蕙寧身上用了多少殷勤周全的功夫。一環扣一環,一報還一報。為了早上能送蕙寧上學,他平日起床胡亂地喝一口牛奶,便匆匆出了門。蕙寧晚上開夜車趕功課,早上起床便是怠怠的,總要等大金撳過幾回喇叭,吵得一屋的人都開了窗子出來張望,才肯下樓。進了車,往椅背上一靠就又閉上了眼睛,自然沒有工夫問大金吃沒吃過早飯。至於買菜做飯之類的瑣事,蕙寧更是無暇顧及。她的菜,是他替她買好,又細細地切成一餐一餐的分量,用塑料薄膜包了放在冰箱裏,隻需她放學回家下鍋一炒便得。可就是這樣,她回家還是累得不想下廚房,常常在街角的麥當勞店胡亂地買個漢堡包了事。

他照看她,還得照看她的母親。那陣子飛雲剛剛到多倫多,白天在密西沙加的一家中國餐館打工,晚上就睡在餐館的小閣樓上。打工的收入,交了房租所剩無幾,便隻有在吃上省。飛雲買菜買水果,總挑那過了季的不太新鮮的處理貨。蕙寧見了不忍,便差大金隔一兩個星期去一趟密西沙加送菜。大金下午才去餐館上班,就抽了早上的空去買菜,一買就是一車。最大的一堆給蕙寧,中間的一堆給飛雲,最小的一堆才是自己的。蕙寧住在城東,飛雲住在城西,他送完蕙寧的菜,再送飛雲的菜,匆匆趕回餐館上班,便很是疲乏了。

他對蕙寧的這番殷勤周全,原本是他心甘情願的事,他自然是沒有抱怨的。可是,自從和蕙寧有了芥蒂,他有時免不了會想,若他選擇的是萱寧而不是蕙寧,他這一輩子原本可以悠閑一些的。他的冰箱裏,大約總會有新鮮的時菜。他的早餐,大約也總會是現成可口的。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將萱寧仔細看了一眼。萱寧那天穿的是一件淺灰色的毛衣,短短的隻到腰際。底下配的是一條墨黑的裙子,厚厚重重地幾乎拖到了腳踝。上頭這一短,下頭這一長,便將整個身段顯襯得極有粗細起來。頭發剪得短短的,甚是清爽。臉上仔細地化過了妝。那妝化得剛夠看得出來,卻又不招搖。明眸皓齒的,端的是個美人兒。

萱寧是個仔細的女孩子,連郊遊也要穿裙子化妝的。可蕙寧卻是懶散的。高興了能在洗手間關門化上一個小時的妝,累了便幾天素著一張臉。說起來,自己原本是認識萱寧在先,認識蕙寧在後的。一遇到妹妹,便暗自喜歡上了她那份自然隨意,嫌姐姐太過拘泥仔細。其實回過頭來一想,姐姐的仔細裏頭何嚐不含著對自己的敬重;妹妹的隨意裏頭,何嚐不帶著對自己的不在意呢?大金被自己的這種想法嚇了一跳,再看萱寧時臉上便越發地訕訕起來。

後來他忍不住就問了她那件關於蕙寧的事情。誰知萱寧咦了一聲,很是正色起來:“你都馬上要做新郎的人了,這種事情不去問她,反來問我?將來結了婚,總不能再拿老婆的私事向外人打聽吧?”

大金一臉尷尬,半晌說不得話。萱寧便歎了一口氣:“女人中意的男人,千差萬別。男人中意的女人,彼此都差不多。你喜歡蕙寧,人家謝克頓自然也是喜歡的。蕙寧嫁的是你,又不是謝克頓。可蕙寧是個大活人,總不能讓你給揣在兜裏,一個人偷偷地觀賞吧?”

大金這才知道那男人名叫謝克頓。將萱寧的話仔細一想,倒悟出些道理來了。萱寧見大金愣愣的樣子,知道勸也無用,便收拾了自己的提包告辭回家。待人出了門,大金才記起萱寧昨晚是搭了兩趟公共汽車摸黑趕到這裏來的,自己理應開車送人回去。便急急地追到街上,早沒了萱寧的身影。

回到屋裏,電話鈴便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是蕙寧。大金這才猛然想起自己本該送蕙寧去醫院實習的,昨夜一醉酒竟然給忘得一幹二淨。隻好耐著性子賠了些不是。蕙寧那頭卻不依不饒,語氣裏全是責備和抱怨。漸漸地,大金就沒了耐心,也不知怎的,突口就說了一句:“我自然不及謝克頓殷勤。”

蕙寧聽了,吃了一驚,猜想是萱寧在背後嚼了舌頭,便越發地氣急敗壞起來。大金也不理會,冷冷一笑,掛了電話。一人坐在床沿上,思前想後,便將蕙寧以往種種驕縱尖刻一一地記了起來,相形之下,更覺出了萱寧的溫婉可人。

那天蕙寧實習下班,剛走出醫院的大門,就瞥見大金的那輛豐田車遠遠地停在街角。進了車,見大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料想他是在餐館請了假,專程來給自己賠罪的,便賭氣不搭理他。誰知大金也不看她,隻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蕙寧你這樣的女人,一個男人伺候你哪夠?你要全世界的男人都來向你頂禮膜拜。”

蕙寧聽了,知道大金與她誤會已深,豈是三兩句話能說得清的?兩人一路無話,開到了蕙寧的住處。蕙寧下了車,大金緩緩地說:“下個星期六就不去市政廳了。”蕙寧沒想到大金竟會為這樣一樁小事生出悔婚的心來,一時如五雷轟頂,失了方寸。大金見她臉色煞白,嘴唇發抖,心早軟了下來,暗想隻要她肯跟他解釋一聲,他不論真假都願意信她,他倆的芥蒂就算一筆勾銷,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可是蕙寧自始至終沒有說話。

兩個月以後大金和萱寧結了婚。

結婚前,大金瞞著萱寧去看了一趟飛雲。大金原本是想請求飛雲來參加婚禮的,可看見飛雲鐵青的臉色,就把半截話生生地咽了回去。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收據,囁嚅地交給飛雲:“蕙寧下學期的學費,都交過了。”飛雲不接,卻哼了一聲:“難得你還記得蕙寧。”

大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見飛雲不理他,隻好起身告辭:“蕙寧萱寧都是您的女兒,將來總是我養您老的。”六十多歲的飛雲聽了那樣的話,心裏自然有些觸動,嘴上卻依舊是強硬的:“我工作了一輩子,靠誰養活過?”卻轉身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個包袱,恨恨地塞給大金,“你把蕙寧害到這個地步了,將來要再對萱寧耍花花肚腸,你看我……”

大金一路無語回到了車裏,打開包袱,發現裏邊原來是一件嫩綠色的緞子旗袍。料子有些年頭了,卻依舊很是光滑細膩,略略抬手,衣身上便閃出熠熠光亮來。做工很是細致老到,內裏是同色的軟葛,前襟下擺都用墨綠的絲線繡出絲絲縷縷相互交纏的文竹。

後來萱寧就是穿著這件旗袍結的婚。

參加婚禮的隻有餐館的同事。在結婚之前萱寧就知道這樁婚事將使她失去母親失去妹妹,也失去將來的一切退路。如果她能同時選擇大金和世界,那自然是上好的結局。若她隻能在大金和世界中挑一個,她挑的必定是大金。事到如今,即使她放棄大金,她也不能再得回世界了。在沒有退路的胡同裏她隻能拚力向前,哪怕撞得滿頭是血。她現在隻有大金了。所以在婚後的日子裏她異常小心地保守著她在世上唯一的財產。

結婚以後的大金再也不用早起。他每天日上三竿時方沐浴出來,正趕上萱寧完成了在早餐上的花樣翻新。萱寧很快學會了開車。每天午後兩人一起去餐館上班,大金還能在斜放的乘客座上打上小小的一個盹兒。在餐館裏大金常常和別的女招待們開些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萱寧好脾氣地笑笑,倒把女招待們笑得收斂起來了。萱寧愛擺弄花草,就在公寓的陽台上種了幾盆杜鵑和非洲紫羅蘭。節氣一暖和上來,陽台上便很有了些顏色。萱寧拎著水壺剪子修整花草,大金躺在竹椅上喝茶看報。大金的頭發剛剛洗過,黑黑亮亮地在太陽底下閃著水珠子。萱寧扭過頭來看大金,突然發覺大金已經微微地有了小腹。

“大金,還是我一個人打工,你去把書念完吧。”

這樣的話,萱寧已經說過幾次,每次大金都笑笑,沒有回答。這次也一樣。大金依舊很響地喝著茶,很響地翻著報紙。

大金現在雖然得到了觀眾,卻失去了對手。對手是獨立於觀眾的,而觀眾則有賴於對手。沒有觀眾的對手依然是對手,沒有對手的觀眾卻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失卻了對手的人就如一個孤獨的田徑運動員,跑到終點時是第一名也是最後一名。這時候的掌聲和獎牌其實是一種嘲諷。對手使人時刻處於戒備狀態,不得安生。失卻對手便是懶怠的開始。

萱寧知道大金的對手不是自己。從來不是。大金的對手隻能是蕙寧。

半年以後,“銀勺子”餐館的老板娘舉家遷移西雅圖,急急地要將餐館出手。聽到消息,大金從朋友手裏湊了幾萬塊錢,就把餐館買下了。買下餐館之後,先把名字改成了“金勺子”,又把門臉裝潢狠狠地換了一樣風格,再將原班人馬刪除精簡了些,指派萱寧管前台,自己管後台。夫妻二人便這樣把一個台麵支撐了起來。雖比從前替人打工時愈加地辛苦操勞了一些,卻畢竟名下有了份產業,心裏多少有些安慰欣喜。

33

士嘉堡醫院的婦產科醫生陳約翰,在走下從東京到多倫多的飛機時,被一男一女兩個不速之客截住了。那個男的掏出了警察署的銅牌,陳約翰便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們去了機場的咖啡廳。

陳約翰是混血兒,母親是夏威夷的土著,父親是香港人。他的個子,便比一般的中國人略微健碩些,膚色也比一般中國人略微深一些。漫長的旅途已經使他疲憊不堪,兩眼布滿血絲。早在東京他就聽說了溫妮失蹤的事,所以坐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有消息了嗎?”麥考利警長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快兩周了,還沒有突破性的線索。”陳約翰突然激動起來,將臉漲得通紅:“溫妮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求生的欲望。她的生命力太強了,什麽樣的事情,她都能挺下來。”

馬姬和麥考利沒說話。三人悶悶地喝了一會兒咖啡,馬姬才問:“你怎麽知道?”

“我親眼看到的。”陳約翰說。

34

陳約翰第一次見到溫妮時,他還不是士嘉堡全科醫院的醫生。確切地說,他甚至還不是正式醫生。那時他剛剛從醫學院畢業,正在城裏一家教學醫院當實習醫生,幾乎天天要值夜班。

那個夜班其實很閑,午夜之前竟沒有一個病人。他看了一會兒電視,又翻了幾頁書,卻又都看不下去,因為他的眼皮一直在突突地跳。在他短暫的實習醫生生涯裏,幾乎每次出現這些症狀時,總有意外事件發生。所以那晚他竟不敢在值班室裏略略地和衣打個盹兒。

果真,午夜之後,電話鈴便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是急診部打來的—— 剛剛接了一個孕婦,大量失血,已經休克。

陳約翰叫上主治醫生匆匆趕到急診室,看見觀察台上躺著一個東方女人,雙目緊閉,臉色煞白,幾乎與枕頭混為一色。頭發被汗水濕成一團一團,厚厚重重地堆散在臉頰上。女人的腰腹極為瘦小平坦,還絲毫看不出身孕來。淡藍色的病號服下擺,濕淋淋如潑翻了紅藥水瓶似的濺滿了血跡。

救護車司機告訴陳約翰,女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時,已經說不清楚話了。女人自己一人從頂層閣樓一級一級地爬下來,救護車到時,她已經爬到底層的大廳了。身子蜷成一個球,樓梯上一級一級都是血印子。進醫院時神誌已經模糊,隻叫了一聲“雪梨”,就昏過去了。

會診下來一致認為是宮外孕,當下便安排了緊急手術。手術是外科醫生的事,陳約翰並不需要在場。可是那天他卻堅持留守在手術室。護士做消毒準備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女人中腹部的一道疤痕。縫合處凹凸不平,微微地泛著些嫩紅。他知道那是胃部手術的疤痕。那時他雖然還是個年輕的醫生,對生生死死的事卻多少已經有了些見識,本不該再有驚悸。可是不知為什麽那一刻裏他的心竟抽了一抽—— 上帝與這個女人開了怎樣一個玩笑,竟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讓她挨了兩次手術刀。她昏迷之前喊“雪梨”,雪梨應該是個女人的名字。可是男人呢,那個使她懷上孕的男人呢?她喊的應該是湯姆、馬克、威廉、亨利、傑米這一類的男人名字,可是她沒有。是怎樣一個男人,會讓她獨自一人爬這樣長的樓梯呢?陳約翰被自己的這種聯想吃了一驚。後來想起來,自己對溫妮的關切憐惜之情,從一開始,就已超出了醫生與病人之間的那個界限。

手術完畢已是次日清晨。陳約翰回到家裏,沒脫衣服就直接上了床。昏睡中他反反複複夢見了一張臉,一張沒有身子、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的臉。臉上隻有一張嘴,一張極闊極大的嘴。嘴唇在微微翕動著,他近近地挨著那張嘴,卻始終聽不清說的是什麽。在那個連綿不斷的夢境裏,他把自己折磨得渾身酸軟,疲憊不堪。醒來時他擦著汗濕的額頭,突然悟出那張嘴說的是“救我”。心裏猛地一驚,便匆匆去浴室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又趕去了醫院。

到了病房,看見溫妮醒了,卻懶懶地閉著眼睛在養神。全身麻醉將她的嘴唇燒得甚是幹裂,一個四五十歲的黑人護士正拿著一根塑料吸管喂她喝水。那護士見陳約翰進來,抬腕看了看表,便斜著眼睛瞧他:“雖是想我,也不至於提前三個小時來上班呀—— 看你那副樣子,大概又沒睡好吧?”醫院裏上了些歲數的護士,總愛吃年輕醫生的豆腐。陳約翰嘿嘿一笑,算是回答,朝**努了努嘴,問:“怎麽樣了?”護士說:“血壓心跳體溫都正常,一個小時前吃過一片三號泰樂諾止痛藥。”

這時就聽見溫妮輕輕叫了一聲:“陳醫生。”陳約翰走近來,第一次看見了溫妮睜開眼睛的樣子,竟如遭了電閃雷劈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漸漸地回過神來,才將護士打發走了,將門虛虛地掩上,又自己搬了張椅子,在溫妮麵前坐了下來。屋裏很靜,鄰床的病人在歇午覺,細碎的鼾聲如蜂蠅的翅膀似的在撲扇著滿室的倦意。溫妮望著陳約翰,很是疲乏地說:“護士不肯講我的病情,都說要等醫生來解釋。”

“你知道自己懷孕嗎?”

溫妮點了點頭。

“正常的懷孕胚胎應該長在子宮內,可是你的胚胎卻長在左側的輸卵管內。胚胎長到一定程度,輸卵管包不住了,就爆裂開來,引起大出血。所以要立即動手術切除那根輸卵管。現在你身上隻剩下右側一根輸卵管了……”

“所以我將來受孕的機會,隻有同齡婦女的一半。”

陳約翰愣了一愣,半晌,才問:“孩子,對你很重要嗎?”

溫妮的目光穿過陳約翰,遙遙地落到病房的牆上,無聲無息地散落開來,唇邊竟有隱隱一絲笑意。那笑意如一股冰水,順著臉龐蜿蜒流開,最後流入眼睛裏,雙眸便很是冰冷起來。

陳約翰看見窗台上擺著一盆康乃馨,牌子上寫的是鄰床的名字。溫妮牆上的電話留言簿上,空空白白的沒有隻言片語,便忍不住問:“需要不需要通知你的家人?”

溫妮不說話,卻搖了搖頭。陳約翰不知道溫妮搖頭的意思是不需要通知家人,還是沒有家人好通知,卻又不便深問下去。

“手術以後三周之內,為了防止感染,你不可以,你不能……”陳約翰覺得口幹舌燥起來。這樣的道理,他一周裏不知要對多少女病人重複過,可沒有一次能使他陷入如此尷尬窘迫的境地。在那一刻裏他突然發現了自己的稚嫩,便越發地口吃了起來。

“你放心,我不可以,也不會。”溫妮依舊笑著,卻將眼睛看了別處。

第二天陳約翰上街挑了一樣東西,查房時給溫妮帶過去。溫妮起來了,正靠在床沿上梳頭。一頭長發在腦後梳成鬆鬆的一根辮子,額上散散地落下幾絲劉海兒,襯著一張尖瘦的瓜子臉,煞白的,竟看不出嘴唇的顏色來。溫妮接過禮物盒,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隻絨毛玩具熊,熊臂上吊了一根繃帶,臉上甚是愁苦的樣子。繃帶上寫著:“既然非動手術不可,不如在今年動。據說明年手術費要漲。”便撐不住笑將起來。那一笑,臉上的陰鬱消散了些,就有了幾分清朗之氣。

陳約翰看了,也歡喜起來,忍不住問了幾句題外的話。溫妮隻好把自己的身份背景略略說了些。陳約翰聽了,恍然大悟:“我說呢,你什麽都懂,原來是個學護理的。”又安慰溫妮,這種手術略微休息一兩周,便可上學了。誤了考試,醫院開張證明,是可以補考的。

第三天陳約翰來查房,發現溫妮床前坐著一個女人。女人與溫妮長得十分相像,卻比溫妮略微豐滿一些。一頭剪得極短的童花發,顯襯出一張銀盤似白淨的臉來。烏黑的眉眼,丹朱的唇,雙頰泛著隱隱的桃紅。溫妮介紹說:“雪梨,我姐。”陳約翰覺得那名字有些耳熟,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那日溫妮出事時,喊的就是這個姐姐。

又將兩個女人打量了一番,暗想這溫妮和雪梨,原本是從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兩張畫,隻是雪梨那張鮮豔如新,溫妮那張卻遭了風吹雨淋,將原先的顏色褪去了一些。若隻見過溫妮而從未見過雪梨,也就不知道溫妮原來可以有另外一種可能性的。若隻見過雪梨而從未見過溫妮,便覺得人生本該如此,沒有什麽缺憾了。可老天偏偏讓他同時見到了兩個版本,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那樣的反襯竟讓他很是悲涼起來。愣了半晌,方囁嚅地說:“我說呢,兩姊妹都是那麽漂亮。”溫妮便笑:“還以為你們醫生最說實話呢。我們倆怎麽可能一樣呢?”

陳約翰一時有些尷尬,隻好打著哈哈,就去給鄰床查房去了。背著身,卻斷斷續續地聽見那邊姊妹倆換了中文在低聲說話。陳約翰小時候在夏威夷、香港都上過中文學校,寫和說的本事雖然有限,卻多少聽得懂日常的對話。隻聽見溫妮用了一副淡淡的口吻,問:“蜜月度得好好的,怎麽想起看我來了?”雪梨停了半晌,才聲音啞啞地說:“這樣的事,你怎麽能不告訴我們?”溫妮便嘿嘿地冷笑起來:“你們,誰是你們?我若告訴你,你敢告訴他嗎?他若知道了,還有你們嗎?”雪梨的聲音便越發低了下去:“你若告訴我,自然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見溫妮不搭理她,雪梨便站起身來,從挎包裏取出一個臃臃腫腫的軟包裹來,將外頭包的毛巾層層揭開,露出裏頭大大一個陶瓷盅子來。

“紅參煲烏骨雞,骨頭全剔了,肉都燉爛在湯裏了,你就當水喝。”

溫妮也不接,卻問:“你告訴他是給誰燉的?”

雪梨不出聲,將盅子放在溫妮的床頭櫃上,掉頭就走。走了一半,又折回來,說:“謝克頓來餐館找過你好幾回。等你好些了,好歹給人回個電話。”

溫妮從鼻孔了哼了一聲:“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著給我拉郎配。”雪梨不回她的話,卻將一張臉白著,離開了病房。走到門口,聽見溫妮重重地吩咐了一句:“別告訴媽。”

陳約翰查完房,回到值班室,看見雪梨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桌子上淩淩亂亂地扔了幾團手紙。“我的話,她是斷斷不肯聽的。我來看她,隻會惹她生氣,眼不見她反倒好些。她那裏,隻有請你格外地費心些了。”雪梨說著,眼圈又紅了上來。陳約翰想問你們姐妹倆到底有什麽過節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好默默地點了點頭,算是應承。雪梨張了張口,像是還有話要說,卻最終無話離去。陳約翰看著桌上那幾團留著雪梨眼影的手紙,心裏突然便有幾分感動。

溫妮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星期,雪梨果真不再來看她。傷口拆了線之後,便一日一日地好了起來,溫妮也開始在過道上來回走動。過道盡頭是一個小教堂,常有神父來給病人和家屬做祈禱。溫妮走得累了,便在小教堂坐下,兩手扒在前排座位上歇息著,一身瘦骨將白底藍條的病號服撐得都是棱角。陳約翰看了,忍不住走進去,陪她坐一坐。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信徒,也不知道她信不信禱告,一時很是無話。兩人默默地坐上一陣子,溫妮有時會回頭對他微微一笑。那笑像一根尖細的鋼針,刺破他重重的衣裝和皮囊,一直紮到他的心底,心便有些隱隱地生痛。

後來溫妮就出了院。出院那天,陳約翰讓她等到他下班,好開車送她回家。可是她不肯。他知道像她那樣的女人是勉強不得的,就由她去了。才一個星期的工夫,外邊的天卻已經很濕暖起來,風吹到臉上,輕輕柔柔地有了幾分春意。她嫌熱,脫了大衣。他替她把大衣拎在手裏,送她走到汽車站。

“你是一個盡心的醫生。”她說。

“你是一個聽話的病人。”他說。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他忍不住抬手理了理她被風吹亂的頭發:“以後別再幹傻事了。”

她將嘴唇一抿,低低一笑:“萬一又幹了傻事,我就來找你。”

他本想說:“沒幹傻事也可以找我。”可是還沒容他說話,汽車就來了,張開大口,將她吞咽了進去。她從車窗裏探出身子來,對他揚了揚手,頃刻之間就走出了他的視野。

她沒有再來找他。

她甚至沒有來醫院做兩周後的複查。

然而他卻一直在隱隱地掛記著她。他有她的病曆,自然知道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他懂得醫生是不允許給病人打私人電話的。為此他強迫自己不去查看她的病曆。可是在克製了很久之後,他終於忍不住破了行規。

在一個炎熱的夏季的夜晚,他給她打了電話。

她已經搬家。沒有人知道她的新號碼。

他為她懸了許久的心,在那一夜裏才終於落到了實處。在那之前他從來不知道,人生的難處不在得著,也不在失落,而是在得著和失落中間的那個懸空地帶。現在他終於可以平靜地獨自珍惜他和她那些短暫的回憶了—— 他們之間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又似乎已經共同走過了萬水千山。

當然,他當時絕對沒有料到,他和她後來還會有那樣的重逢。

35

蕙寧從多倫多大學畢業拿到護理文憑時,正遇上了政府削減醫療費用。全省大大小小的醫院,都解雇了大批的老護士,自然沒有空缺留給剛出校門的新護士。蕙寧班上的同學,紛紛打起行囊準備南下,到美國找機會去。蕙寧也動了心,就坐了長途汽車去蘇山馬瑞鎮找母親討主意。飛雲倒是爽快,毫無半點猶豫,就說:“你這番辛苦把這個文憑念出來了,總不能讓它廢了。就去那邊碰碰運氣吧。”蕙寧說:“媽,你這就跟老太太把工辭了,收拾收拾跟我去紐約吧。”飛雲沉吟半晌,卻把頭搖了:“不如你先去,安頓好了,再來接我。”蕙寧知道母親不願跟去,是怕自己一年半載找不著工作,反給自己添了累贅。其實她心裏也是虛虛的沒有多少底,便不敢再堅持。

飛雲剛來多倫多時,雖然也偶爾打些零工,大筆的開銷,卻是蕙寧萱寧兩姊妹分攤的。後來蕙寧的書讀得越來越窮酸潦倒,竟連學費也交不出來了。飛雲的花銷,便漸漸地由萱寧一個人包了過去。那時大金正跟蕙寧走得極為近乎,早就看出蕙寧的窘迫來,便暗暗地替蕙寧幫襯著飛雲。誰料到後來生出悔婚的事來,大金做不成小女婿,反做了大女婿。飛雲自幼偏袒蕙寧,知道蕙寧心裏有說不得的苦楚,便一味地氣惱了萱寧,竟不肯再接收萱寧和大金一分一毫的接濟。自己在蘇山馬瑞鎮上找了份保姆的工作,遠遠地搬離了開去。

在蘇山馬瑞,飛雲將諸般脾氣都收斂了,一味地小心為人,竟把東家老太太服侍得很是愜意。那老太太本是個孤寡之人,雖有幾個錢,卻也是無處可給的。見飛雲處處曲意逢迎,又略略知道些飛雲的身世,便起了幾分憐恤之心。除了每月的工錢之外,平時也時時額外地貼補著飛雲。飛雲將那些零散的錢小心地收了,都存在銀行裏。待存成一個整數,就寫張支票寄給在多倫多的蕙寧。

蕙寧這些日子忙著畢業考試和論文答辯,一晃便是幾個月不曾去過蘇山馬瑞了。這回見到飛雲,發覺母親又老了些,頭上灰灰白白的都是些銀絲,便明白母親的頭發,有一大半是為自己白的。心裏難受著,臉上卻浮了些笑,說:“一個紐約城,就有幾十家醫院,比這裏一個省的醫院都多。不怕找不著工作的。”說著又從兜裏掏出一個拆了口的信封來:“爸來信了,問你什麽時候回去,說你在外頭太辛苦了。”飛雲將頭低垂了,卻是無語。

雖然飛雲的兩個女兒都在國外,先前阿九在世時,飛雲從未想到過跟女兒出去。待到阿九前一年去了世,偌大的一個金三元舊宅,就剩下了一個飛雲,竟連個說話的伴也沒有,難免有些形影孤單。飛雲照例一個星期去一趟泉山療養院探訪黃爾顧,兩人見麵除了講些女兒在外邊的瑣事,便垂手相對,無話可說。不過真正促使飛雲下決心出國的,不是阿九的死,也不是黃爾顧的疏,卻是黃爾顧遠在山東的結發妻子。

那個女人自從離婚後,便一人廝守著,將獨生兒子拉扯大了。兒子結了婚,轉眼又有了孫兒孫女。孫兒孫女轉眼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家裏人丁一多,住房便窄小起來,難免有些磕磕碰碰之處。兒媳婦的嘴裏,漸漸地就說出些不太待見的話來。兒子生性木訥懦弱,孫兒孫女便都跟著兒媳婦學,拿眼睛橫著看老太太。老太太忍了好些時日,終於沒能忍下,一日偷偷地買了張火車票,揣了個包袱就離了家,千裏迢迢南下來尋黃爾顧告狀。

那女人年輕時嘴緊,話極少。到老來裝了一輩子的苦水,再也守不住了,就對著黃爾顧狠狠地傾了一回。這頭哭一陣,說一陣;說一陣,哭一陣。那頭說不得話,便隻有低頭歎氣。黃爾顧年輕時嫌結發妻土氣,沒品位。到老來將世間諸般風景都看過了一回,反倒念起舊來。聽那女人說些舊景舊事,竟很有幾分親切。心一軟,就讓那女人在招待所住下了。

誰知女人一住就不提走的事了。招待所礙著黃爾顧的麵子,也不敢攆人。女人又自動提出在食堂幫忙,不收工錢,隻賺個白住。每日在食堂幫完了忙,女人就端了盤碗,好湯好水地伺候黃爾顧的三餐。待黃爾顧吃喝完了,若天色和暖,女人便推著輪椅帶黃爾顧到山坡上曬太陽,看風景。兩人看著江南的景致,覺得山也小,樹也矮,花也細,鳥也瘦,都感歎這哪及老家的景致呢—— 秋天裏青紗帳一起,遠處看近處看都不見頭尾,那個大哦。

女人見黃爾顧在興頭上,忍不住怯怯地問:“要不,咱們也回去?你是共產黨的功臣,還怕不養著你?”黃爾顧卻將笑收斂了,默默無語。女人便不敢再提。這樣的日子過了約有兩三個月,黃爾顧的臉色竟漸漸地紅潤了起來,眼睛裏也有了幾分生氣。飛雲去過幾趟泉山,回回都見著那個女人。女人倒不忌諱,見了飛雲便“妹子妹子”地叫。飛雲看著那兩人說說笑笑的情形,便覺得自己倒生生地像個外人。療養院裏的醫生護士,雖早換過了好幾撥,卻還剩了幾個略知道些他們底裏的。飛雲見了熟人,就有百般的不自在,自覺得矮了半截。免不了跟黃爾顧狠吵了幾回,黃爾顧便埋頭唉唉地歎氣:“她這把年紀了,如今連個去處也沒有,你叫我如何辦呢?”飛雲見黃爾顧遲遲地做不出個決斷來,不由得將心灰了,這才萌生了出國的念頭。

等將一應手續都辦全了,飛雲到泉山來辭別黃爾顧。黃爾顧知道攔不住,便坐在陽台上一根一根地抽煙,腳下丟了一地的煙蒂。飛雲去水房接了一罐水來,潑在地上。又尋了個拖把,和著水將地上的煙蒂和灰塵都清了一遍。黃爾顧看飛雲甚是嫻熟的樣子,不禁想起當年婚後的那個春節。地委的同事來拜年,飛雲去廚房慌手慌腳地煮湯圓,端上來卻是半生不熟的白心子。同事不好意思說,埋著頭都咽下去了,第二天卻集體鬧肚子。

黃爾顧就對飛雲說:“咱們雇個保姆吧,你自小嬌生慣養的,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過來的。”那天他很克製,沒有說出“改造”兩個字,她卻已經完全聽懂了。那個時候機關大院裏好些家都雇有保姆,可是飛雲好強,終於也沒有雇,卻自己一個人把家裏諸般瑣事都學會了。想到這裏,黃爾顧忍不住叫了聲“飛雲”,喀喀地幹咳著,嗓子就有些喑啞:“大妞妞小妞妞在外邊找人,最好找咱們自己中國人—— 弄個洋人,咱們話也說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