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寅麵色不變,緩緩站直起身來:“老臣收徒自有一套規矩,既然郡主如今有心拜師,且先回答了老臣兩句話。”

岑黛抬眸,捏緊了袖角:“先生請說。”

莊寅兩手攏進朱紅廣袖裏,看似蒼老的雙眸直直盯著她:“其一,老臣不教平庸之輩,不授碌碌無為之徒。”

岑黛愣了愣,下一刻唇角彎彎,眸底細碎光芒閃爍:“‘提及少年一詞,應與平庸相斥。’宓陽雖不甚出彩,但自信還是擔得上少年一詞……先生大可放下心來。”

莊寅挑了挑眉,眼裏多了幾分笑意:“郡主聰慧。”頓了頓,又道:“其二,老臣並非智者,教不出什麽舉世奇才,若是郡主想要登上最高處,恐怕隻能另尋高明。”

岑黛笑道,微微垂下頭,以示恭謹:“先生多慮,正好宓陽也並不欲去做什麽巾幗不讓須眉之輩,若能跟在先生身後學習,已經是再滿足不過。”

莊寅依舊是注視著岑黛,打量著她麵上表情。

一人一句兩個來回之後,小姑娘的麵色似乎並不曾有過變化。看似嬌憨不諳世事,實則心下通透一片……

短暫的沉默後,莊寅長長歎出一口氣,麵上笑容更真摯了幾分:“郡主雖然年幼,卻是聰慧無比,值得一教。”

岑黛抬頭眨了眨眼,下一刻立刻反應過來,忙俯身跪地行了一個完整的大拜:“學生岑黛,見過老師!”

莊寅笑了笑,虛扶她起來:“岑黛,好名字。”

直到這個時候,豫安才回了神。

她目光複雜地看看小姑娘,又轉頭看看老者,心下一時難名。本是隻打算讓岑黛跟著莊老先生學完剩下的功課的,如今卻是成了有名有份的師徒了?

身側楊承君嘴角帶笑,輕聲問她:“姑母難道不高興?”

豫安很是想了想,而後眉眼鬆緩下:“怎麽會不滿意呢?”

憐子心苦,她隻有岑黛一個女兒,能夠看見她變得越來越好,自然是再欣喜不過。

這邊兩人交談間,那廂岑黛已經重新站起身,將早先備下的小匣子遞向莊寅:“學生初見老師,還請老師收下這一份心意。”

莊寅笑著睨她一眼,將小匣子收進了袖中:“為師收下。”

轉而看向楊承君:“前一陣子為師擱在東宮的手劄隨筆,應當正適合給宓陽一看。”

楊承君拱手:“是,稍後我便著人往宓陽那送一部分過去。”

眼看著兩人交代完,岑黛好奇:“手劄隨筆?”

莊寅收回目光,同她解釋:“隻是一些見聞和隨想,如今你隻在閨中讀過書,眼界過於局限,待看完了那些書冊之後,為師再教你。”

岑黛恭聲應下。

而後楊承君領著岑黛繞去了偏房,準備整理出一些適合岑黛近日翻看的書冊。

目送兩個小輩離去,豫安輕輕鬆了口氣,微偏過頭,溫聲道:“不知莊老先生可有閑暇一敘?”

莊寅打開了起先岑黛遞過來的小匣子,眯眼打量了片刻,而後闔上匣蓋,眼角笑出了皺褶:“老臣剛剛歸京不久,又恰逢年關將至,並不急著教導太子殿下,自然也有不少空閑時間。”

他重新將小匣子塞進廣袖裏:“今個兒不大舒坦,本就是不打算在宮內多留的。長公主殿下若是不介意,不若同老臣往外邊走邊說罷。”

豫安自是應了。

大雪難得地停了,宮苑大道上正有幾個小黃門在忙著掃雪。

豫安借著張媽媽的攙扶,同莊寅行在同一排:“莊老先生以為……宓陽這孩子如何?”

莊寅步伐穩當,似是想起了方才那小匣子裏盛著的謄抄小帖:“是個難得一見的聰慧姑娘,答話時並不慌亂,能夠不動聲色地盡快適應變換的局勢。”

他嘴角勾笑:“還寫得一手好字。雖然是獨屬於女兒家的簪花小楷,但撇捺有鋒,可見性子是個穩妥隱忍的。”

豫安這才真正放下了心:“如此,以後宓陽就得麻煩莊老先生多多費心照看了。”

莊寅笑笑:“既然是自己門下的小徒弟,哪裏有不照看的道理?”

他攏緊了袖子,輕歎一聲:“當年陛下意欲拜老臣為師,被老臣推拒。想不到如今終究還是收了皇家的兩個孩子進門。”

豫安掩唇輕笑:“那時候本宮尚且年幼,看不出朝中幾位皇兄以命相爭的決心。那日聽聞皇兄被先生拒絕,還親自領人去拜求過先生呢。”

“所以說,”莊寅瞥了她一眼,苦笑:“長公主殿下依舊是惦記著折煞老臣。”

豫安笑得眉眼彎彎。

一行人出了東宮前門,又往前走了良久,莊寅才出聲告辭:“長公主殿下送到此處便夠了,再往前走,隻怕外人見了也要多說幾句。”

豫安頷首,笑歎道:“今日宓陽拜師一事,多謝先生了。”

“長公主殿下客氣……”

話還未說完,不遠處忽而有人喚了一句:“參見長公主殿下。”

這邊二人齊齊轉過頭。

龐眉白發的老者一身朱紅官服,眉宇間風骨依舊,蒼老不顯。

老者徑直行到二人跟前,朝著豫安躬身行了禮,轉而看向莊寅,沉聲道:“莊大人。”

莊寅表情未變,語氣卻是鬆了幾分:“原是荀閣老。”

豫安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兩人一眼,笑道:“二位大人既是有話說,本宮便不多打擾了,先走一步。”

話畢便微微頷首,同張媽媽等宮婢一道往東宮的方向行去。

眼看那邊的一行人浩浩****離去,荀閣老稍稍眯眼:“先是成了太子太傅,而後又同豫安長公主有了交情……一朝回京,你倒是突然變得搶手了起來。”

莊寅臉上的笑意淡了些,似是在自嘲:“荀閣老說笑了,若是真的搶手,又怎麽會被莊家趕出來?”

荀閣老冷哼一聲,轉眸看向他:“莊家的內裏早就敗下去了,如今不過隻是還剩下一副好看的空殼尚在,虧得還能讓你如此掛懷。”

莊寅扯了扯嘴角:“莊家本不至於淪落成如今這副模樣……許是我當年真的做錯了罷。”

抿了抿唇,他不欲在這事上多說,重新換上了一副笑臉:“且先不說我,荀閣老刻意留下,是想同老夫說些什麽?”

他停頓了片刻,轉了轉眸子,瞥向正站在不遠處大道上一身朱羅官服的青年:“讓老夫想想,莫不是與你這長孫有關?”

被人毫不在意地將來意揭破,荀閣老強忍下抽搐的嘴角,冷目橫了莊寅一眼,話音卻是稍稍軟了下來:“我那長孫什麽都好,隻是年紀尚小,為人處世的經驗不足。你擱外頭行走了多年,有些東西看得比老夫我還清楚。且……”

“且今日瞧著你與豫安長公主同排而行,估計是已經收了那位宓陽郡主入了門下。”偏過頭輕咳一聲,荀閣老僵硬地繼續道:“兩個都收了,想來再收第三個也沒有什麽大礙。”

莊寅表情一凝,心下暗罵了一句老狐狸猜得倒挺準。麵上卻是笑眯眯地迎上荀閣老閃躲的目光,怪異道:“把你孫子給我帶著……荀青山,你這張老臉,不要了?”

話音剛落,荀閣老立刻轉回頭,老臉微紅,卻是強撐著惡狠狠道:“當年奪嫡之爭,是誰幫著你避過莊家和皇族的耳目,一路安穩地離京的?莊寅,你如今這是要過河拆橋?”

莊寅笑容頓時一收,垮著臉:“別說了別說了!我應下還不成麽?”

荀閣老深呼吸一口氣,下一刻已經恢複了一副無情鐵麵,幹巴巴道:“多謝。”

話畢,拂袖便去尋自家長孫。

莊寅撇撇嘴,理了理袖子,沿著玉白石道往宮門的方向走:“臭老東西,可見過誰有求於人還擺著一副黑臉的?嘖嘖,什麽德行?”

嘴裏嘀嘀咕咕著走遠了。

豫安再回到東宮的時候,岑黛早已經將書冊整理完畢,托了宮人送回長寧殿,此時正捧著書冊窩在暖閣的軟榻上。

“怎麽不見你承君表兄?”豫安捏了捏小姑娘的臉頰。

岑黛笑得嬌憨:“表兄在書房裏。年節將近,朝中也快休沐了,留下來一大攤子的事務要加急處理,表兄忙得不行。”

豫安點點頭,心下有數。這段時日想來正是楊承君最忙的時候,不然也不會連同莊老先生學習的時間也擠不出來。

“既如此,宓陽便隨娘親先回去罷。”豫安牽著小姑娘從軟榻上站起來:“省得留在這打攪了你表兄。”

岑黛理順了裙擺,乖巧應下。

母女二人同楊承君道了告辭,轉道去了禦書房請安,而後才回了長寧殿。

——

室內暖香蒸騰,岑黛撐著腦袋翻閱著莊老先生早年的讀書注釋。手劄並不算多難懂,是楊承君挑出來讓岑黛讀的第一本,算是入門。

身側豫安揉著眉心,桌案上攤著幾卷賬冊,正是宮中最近梳理出來的賬冊。越璟帝忙於朝政和年末的諸事收尾,沒空兼顧其他,豫安便將宮內的一應事宜攬到了自己身上。

四下安靜時,張媽媽推門小步進了廂房內,並不避諱一旁的岑黛:“公主,駙馬遞了消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