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
岑黛推開門,將腦袋湊進去,不出意外地看見了正在埋頭寫字的青年。
他一身朝服還沒有換下來,眉宇間盛滿了嚴肅。
荀鈺聞聲抬頭,瞧見闔門進屋來的小姑娘,眉眼緩了緩:“回來了。”
“是,今兒的事不算多,我提前做完便回來了。”
岑黛擱下手裏的賬本,好奇地上前來,踮起腳尖去看他桌案上的布帛文書:“師兄今日心情不大好?”
荀鈺向來知道她想要逃脫牢籠的心思,此時並不打算瞞著她:“昨日陛下擬好、頒下了召邢副都督回京述職的諭令,今日才在朝中提及到這事。”
岑黛抿了抿唇,問:“朝中的那群老狐狸坐不住了?”
荀鈺抬眼看她:“一定會坐不住。陛下的動作和打算已經如此明顯,所有人都看見了懸在自己頭頂上的刀子。”
“隻等邢家將領班師回京,陛下手中又多了一把利刃,屆時陛下必會展開大的清洗動作。”荀鈺眼中淡漠,揉了揉眉心:“如今是他們為自己做打算、埋手腳的最後機會,哪裏還能坐的住。”
他毫不隱瞞地將桌案上的文書遞予她看:“如今我與太子殿下已經斬除了莊家的些許根莖,雖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氏族,但加起來也足夠莊家人含血喝上一盅。但如今的敵我形勢逐漸明朗,日後若要逐漸進行更大的動作……”
岑黛看著文書上的內容,都是荀鈺早些時候擬出來的清洗步驟,遲疑道:“如今老狐狸們坐不住了,不會再抱著觀望的態度而眼睜睜地看著舅舅對莊家下手。他們會抱在一團、彼此維護,勉力保住各家的根基。”
荀鈺讚賞地頷首:“所有人都想著唇亡齒寒,如若莊家倒了,誰也不知道陛下下一個會對付誰,故而隻能互相抱團、撐在莊家背後。”
“例如這文書上擬出來的諸多方案和步驟,換做在以前,或許還能夠讓莊家出一回狠血。可在局勢受到眾家氏族攪亂之後,幾乎都沒有多少作用了。”
他靠在椅背上,沉吟:“故而隻能構思更加合適的方法。”
岑黛認真地聽他說著,默了默,忽然問:“那榮國公府呢?榮國公府也同眾家攪和在一起了麽?”
荀鈺停頓片刻,蹙眉道:“未曾,榮國公依舊行事低調。岑家根基淺薄、祖上積累下來的底蘊並不深厚,與京中諸多世家的交情,也不如百年莊家積累下來的那般複雜牢固。”
“除卻手握部分兵權之外,榮國公並沒有多少能夠拿得出手的底氣。更別說那兵權能夠帶給他的話語權、以及能夠施加給皇族的潛在威脅,在邢家將領回京之後,也將消失殆盡。”
岑黛繼續問:“岑家的力量如此單薄,為何榮國公依舊不曾選擇與一眾世家抱團?”
荀鈺答不上來。
他倒不是不曾發覺榮國公的難對付,隻是如今璟帝麵對的敵人太過龐大,小小的榮國公府並不值得分去他的大半注意力,有邢家壓著便足夠了。
瞧著他突然沉默下來,岑黛蹙眉道:“師兄,榮國公也是一隻老狐狸,你不能因為他無法構成太大的威脅而忽視了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其他的狐狸都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難道榮國公會不知道?更別說岑家底蘊不深,他們明知道根本做不到獨善其身,為何還不抱團?”
她眸中嚴肅一片:“師兄,榮國公未必不會帶給我們威脅。”
荀鈺默然,片刻後才道:“我記住了,往後必會多注意榮國公的動向。隻是如今局勢已經開始變化……貿然出手試探,不僅達不到目的,甚至還會一腳踩空、反過來被人掣肘住。”
他捧著文書,低聲喃喃道:“在這潭深水中,率先動手不僅不是在搶占先機,反而會因為看不清身邊的燈下黑而踏入他人布下的陷阱。”
岑黛舒了口氣,又見他皺眉耗費心神想事情,忍不住寬慰道:“慢慢來,待邢家將領回京、形勢明朗穩定下來之後,再做打算,這樣也更加穩妥些。”
荀鈺看著她,眼中溫和:“我知道了,聰明的好姑娘。”
岑黛耳尖微熱,偏過頭不看他,扯遠了話題:“對了,若是不出意外,二房今日就要為荀家的重孫一輩添人了。”
荀鈺收好了桌上的書冊筆墨,隨意道:“子錦終於不是這家中最年輕的嫡支子弟了。”
岑黛幫著他洗了狼毫:“聽說還得有些時候,我先去庫房準備些禮物備著?”
她兀自嘀咕著:“早前的時候我手腳不熟練,都忘了給托人那孩子打一副瓔珞項圈兒了。”
荀鈺回道:“沒準備項圈倒不是什麽大事兒,總歸這家中這麽些長輩,人人都會送項圈,少你一副不少。”
岑黛撇嘴:“話雖是這麽說,可人情味總歸是不夠的。”
她將狼毫掛好,低低道:“回頭還是得請人打一枚金鎖補上。”
荀鈺也接話,淡聲:“還得多備下幾個,往後大房說不定也能夠用的上。”
岑黛動作一滯,僵硬地轉過頭來:“師兄……”
荀鈺表情如常:“我說的是子錦。”
他的目光裏盛滿了“你想多了”的意味,作足了一副再清高坦然不過的正經人模樣,叫岑黛突然有些臉皮薄,低聲辯駁:“子錦才十幾歲,哪能想那麽早?你唬我也要找個更合適的理由。”
荀鈺便低下頭來,同她的眼睛近距離對視,輕聲問:“那你覺得,應該給誰家準備金鎖?”
岑黛僵硬片刻,忙抬手推開他,提著裙擺就往外走,落荒而逃:“那還是給子錦準備罷。”
荀鈺看著她急匆匆的背影,唇角微彎,搖了搖頭:“還是有些早了……”
岑黛徑直入了臥房,命冬葵取來庫房的冊子,想要為二房即將出生的寶兒挑幾件合適的禮物。
隻是冊子的第一頁攤開了許久,她也未曾回過神地翻來下一頁。
她想起來今日周芙蘭和荀鈞的相處氛圍,那是一種彼此信任、彼此親近、彼此憐惜的感情;她又想起來荀鈴兒和荀鈺今日說的那些話,發覺自己似乎一直在排斥與荀鈺更親近的舉措。
岑黛有些不解。
她並非不喜歡荀鈺,甚至荀鈺是除卻楊承君和岑駱舟之外,她最親近的異性青年;她也並非不能接受自己為人妻子的責任,她願意為荀家費心勞力,她也願意以荀家少夫人的名義掌家處事;她更願意以荀鈺妻子的身份,盡力去照顧他的生活,她不想他有不高興的情緒。
可為何……她還是沒能接受荀鈺?
“郡主?”冬葵蹙眉探過頭來:“郡主,您看這第一頁看了好長時間了。”
“啊?”岑黛回了神,倉促應了聲,伸手翻開下一頁,繼續分神想事情。
對於與荀鈺之間總是隔了一層的相處模式,她心裏其實有些猜想。
於她來說,這世間最重要的人是自己,最重要的事是活著。荀鈺其人的重量,甚至還在豫安、舅舅之後。
她對荀鈺缺少信任,她甚至不能,更不敢將自己重生的秘密告訴荀鈺。
她就像是一隻窩在繭裏的春蠶,即便荀鈺走了一百步、走到了她的麵前,她都不敢撕開繭皮去接納他。
岑黛輕輕垂下眼。她不想荀鈺的感情得不到相等的回報,卻不知如何將他看成“自己人”。
直到夜色昏昏沉沉地籠罩下來,二房才開始傳來生產的動靜。
岑黛緊張得一絲困意也無,待督促荀鈺早睡早起之後,抬步就趕去了二房的院子,陪著邢氏一同在外等候。
在迷蒙昏黃的燈光裏,岑黛看見了立在長廊下的荀鈞,站姿挺直如鬆。他聽著屋裏的動靜,麵上看似沉靜一片,身邊卻始終無人敢來打擾他,仿佛他與眾人之間隔了一道厚重的屏障。
對待周芙蘭,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這就是真正相愛的夫妻?
岑黛神遊天外地想著,直到某一刻聽見屋內一陣響動,小丫鬟欣喜地出來回話。
岑黛瞧見荀鈞立時扒開所有人,不顧女眷的驚呼就衝了進去。
同時也聽到那小丫鬟稟告林氏:“恭喜二夫人!是一位小小姐!母女皆安!”
林氏這才舒了口氣,握緊了邢氏的手:“是寶髻!是小寶兒!是我的小孫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