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黛扯了扯嘴角,僵著臉笑:“小師傅說的這心想事成……該不會是我所想的那個意思罷?”
僧彌疑惑地歪頭:“女施主將將才將紅綢帶係在菩提上,上麵寫的是什麽,女施主不會已經忘了罷?”
身側的荀鈺掩唇微咳一聲,似乎是生生將笑給憋回去了。
紅綢上寫了什麽,岑黛當然記得。圍在這佛院裏的,都是正正經經的婦道人家,為了不讓自己在裏麵顯得過於奇葩,岑黛便提筆照著她們的範本寫了個求子的祈願。
所以這上上簽的意思,是說她在不久之後就能“如願”得子?
岑黛跳了跳眼角,愈發覺得羞赧,再不敢多留,扯了荀鈺的袖子就走,邊小聲同他嘀咕:“果然菩薩不夠靠譜,還說什麽心想事成?咱們都……這哪裏是心想就能出得來的?”
荀鈺眼裏帶了笑意:“本就是圖個吉利,係紅綢帶也是隨意為之,你把它當真了做什麽。”
岑黛偏過頭,瞪他一眼:“哪裏是我當真……分明是方才那小師傅說得鄭重,我卻覺得荒誕,這才同師兄說的嘛。”
荀鈺心裏好笑。這小姑娘要是完全不在意這一茬,急急忙忙解釋幹什麽?
他也不揭穿,隻道:“午時之前於佛院大殿有一場講經,要不要去看看?”
岑黛搖頭:“可遠了,且那邊人也多,不想去。再者我也聽不懂佛語,沒看過經傳典籍,去了也是白去。”
荀鈺想了想:“白馬山上風景極佳,我們上山去?”
岑黛雖然腿軟,但是想著哪裏都不去的話,未免太過憊懶,權衡片刻便應下,可憐巴巴地同荀鈺說:“我要是走不動了,師兄記得讓我借借力。”
荀鈺轉眸看她一眼,笑話她:“你是該多走走了,要不然,以後我幹脆改叫你懶懶算了。”
岑黛連忙搖頭,立馬打起精神:“不不不,雀兒好聽,還是叫雀兒好。”
荀鈺招手喚來了竹生,命他同隨行的仆從現行前去休憩的禪房,自己則陪岑黛沿著山路往上走。
——
燕京城午門前,邢慎從仆從手中牽過馬匹韁繩,嘴裏叼著一根不知是從哪裏摘下的狗尾巴草,正準備前去京郊軍營領兵操練。
冷不丁身後有人叫住他,笑道:“謔,這不是阿慎嘛!”
邢慎回過頭,瞧著有三名官員從午門出來,皆是出身邢家世交氏族,都是他兒時的玩伴。
領頭的青年笑眯眯道:“去哪兒頑去?”
邢慎歎了口氣,含著草道:“哪裏是去頑的,自打回京以來啊,我但凡出門,幾乎就是去京郊軍營,哪裏還有那等閑功夫?”
青年嗤笑一聲:“你還好意思說?年關時都不見你請我們吃酒,回來跟沒回來似的,忒的不仗義。”
“冤枉啊,”邢慎也笑:“縱是在年節時候,我爹也根本不給我偷閑的機會。”
青年頓了頓,湊近了些:“那……今晚去花街教坊吃吃酒唄?”
話剛說完,他又慫裏慫氣地強調:“隻是吃吃酒聽聽曲兒,絕對不狎妓!”
“去去去,什麽狐朋狗友,別把小爺帶壞了!”邢慎揮揮手,麵上笑意卻不減半分,也湊過頭來:“什麽時候、在哪裏碰頭?我偷偷溜出來找你們。”
一群人商量好了時候,爽快撫掌:“成了,就這般打算!”
領頭的青年也結果家中小廝遞過來的馬匹韁繩,隨口道了句:“誒對了,你那位荀家的表兄,還沒吃過花酒罷?”
邢慎大笑:“怎麽,你們難不成還要邀他結伴麽?可別了,他那嘴毒心狠的性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今日要是敢邀他,他明個兒就敢攛掇禦史台參你們一本。”
他利落地翻身上馬,笑道:“更別說他將將成婚,你們要是敢惹得他那位小嬌妻不快……是想陛下和長公主殿下給你們甩眼刀子麽?”
青年哆嗦了一下:“那還是算了,我以後離阿鈺遠一點。”
一行人欲走,忽而又聽身後傳來一身馬匹嘶鳴,身著飛魚服的青年急忙朝著朱雀長街的方向打馬疾馳。
青年揚了揚眉,招手:“咦,衛祁,你今兒個不用在禦前伺候麽?”
大家都是氏族子弟,又都是嫡支,被長輩們帶著從小就認識,各自都有幾分交情,隻是明顯帶了幾分親疏。
他剛問完就後悔了,衛祁可不是獨自出宮,身後還帶了一隊北鎮撫司的錦衣衛。
衛祁歉意地同他們一拱手,絲毫不放慢打馬的速度:“身有要職,往後再同你們敘舊。”
“誒……”青年眨了眨眼,目送一隊飛魚服從自己身邊飛馳而過。
身側有同伴同他道:“說起來,衛祁最近是不是走了什麽運?他在北鎮撫司的官職未曾變動,不領兵不帶人,可卻從宮裏調到禦前待命了。”
另一個同伴也附和的點頭:“可不是麽?他從去年就被突然召去禦前伺候了。”
邢慎咂著狗尾巴草,笑容已經完全收了進去,沉默地看著那一隊錦衣衛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
青年揮揮手:“別亂嚼耳朵,衛家是個什麽身份地位?虧你們也敢商議這些?”
兩個同伴連忙噤聲。
他們都知道衛家出過許多“朝廷鷹犬”,可知道歸知道,說出來卻是很不妥當的。
青年繼續道:“不過瞧著衛祁今日這緊迫模樣,應當是身負皇族召令……可是他帶這麽多錦衣衛出去做什麽?抓人也輪不到他來抓啊。”
正說著,身邊一陣駿馬嘶鳴,邢慎揚高了手中馬鞭,冷臉道:“先走一步,告辭!”
青年又是一驚:“誒,阿慎怎麽也走了?”
——
行至山間小路盡頭,岑黛終於踏上了平整的坡道,喘著氣道:“原來這裏有供馬車行過的大道啊。”
眼前是寬闊的大道,路邊生有叢叢野花,山頂懸邊建有護欄,兩側是一人合抱粗的垂楊柳。
荀鈺遞了帕子供她擦汗,小聲同她解釋:“白馬寺雖建在山上,但卻不曾包了整座山頭,這山自然也可供外人進入。前來踏青的遊人大多都是直接駕車上山,觀賞山頂風光。”
岑黛重重出了口氣,抹著額上的薄汗:“上山頂有大道,去山腰卻隻有望不見頭的石階,真是為難人的安排。”
周遭已經有了好些踏青的遊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
荀鈺在其中倒是見到了一些稍有印象的麵孔,但思忖著此番是單獨與岑黛出來遊玩,便歇了主動去打招呼的心思。
“師兄師兄,你瞧。”岑黛踮起腳尖,站在護欄前探頭往下看:“下麵有一片好漂亮的湖,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荀鈺也跟著往下看。
明明是見過許多遍的景色,偏生這次帶著岑黛來,卻第一次覺得俯瞰的風光如此秀美。
小姑娘於是第一次爬這麽高,又膽小又好奇,一邊緊緊地攥著他的袖角,一邊又忍不住探著腦袋往下看,還興衝衝地同他指著指那。
兩側的垂楊柳開了花,白色的絨絮就這麽飛進風裏,悠悠地往下飄墜,落進山下的湖泊裏。
岑黛笑彎了眼:“三月柳花飛絮,好看是好看,但要是柳絮再多些,可就有點遭不住了。”
正說著,頭頂過了一陣風,立時就又一團柳絮飄下來,落在她頭頂的發絲上,惹得岑黛咯咯直笑。
荀鈺眼裏也漾出暖笑,耐著性子給她清理頭上的柳花,邊溫聲給她念詩:“無風才到地,有風還滿空。緣渠偏似雪,莫近鬢毛生。”
岑黛閉上眼聽他吟詩,覺著青年清冽的嗓音念起詩來格外有一番意境,抿著嘴笑:“是雍裕之的《柳絮》。”
指尖發絲細軟柔順,在暖和的陽光裏帶了幾分熱度,手感極佳。
荀鈺垂下溫緩的目光:“柳絮都粘在你頭發上了,你也這般高興?”
岑黛睜開眼,烏溜溜的眼珠子裏盛滿了狡黠和歡喜:“好看我就喜歡。至於頭頂上這惱人的一團……不是有師兄麽?”
荀鈺微微彎起唇角,又道:“待歸家去,我替你梳頭發?”
岑黛一怔,回頭看著他,忍著笑:“師兄忙得過來麽?”
荀鈺道:“不過梳個頭發,耗費不了多少時間。”
“且,”他又垂下頭,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笑著補充:“即便真的會花費不少時間,隻要是與雀兒有關,我也不會有任何除了喜悅之外的情緒。”
小姑娘昨夜才洗了頭發,揉了香粉,一捧發絲好聞得緊。
岑黛臉頰微紅,伸手推開他,同他對視,輕聲問:“喜歡一個人,就會覺得她一切都好?”
荀鈺垂下來目光:“至少我是如此。”
岑黛同他對視,第一次發覺,原來荀鈺也會擁有這般柔和的目光。
當朝內閣首輔,見過人心底的陰暗肮髒、也曾涼薄地親手將敵對黨派送入牢獄,他曾親眼目睹過大越最嚴苛的酷刑……
這樣冷心又狠絕的荀鈺,此刻卻願意暫時地忘卻所有陰謀詭計,去跟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討論什麽柳絮、梳發。
岑黛曾在書上聽人描述過愛情,說若是真的喜歡一個人,眼睛是瞞不住的。
現下覺得,果真是說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