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黛抿了抿唇,心裏也有幾番猜測。雖說荀鈺身在高位,平日裏得罪的人肯定不少,但就從今日那群人在麵對她時的異樣來看,幕後主使很有可能同她有關。
不過瞧著荀鈺漸白的臉色,以及鼻翼間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兒,岑黛可沒有心思再顧慮其他,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咬牙道:“師兄別說話了,我們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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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陽光正好,岑遠道正坐在院子裏看書。
府中管事躬身快步行至近前來,垂首道:“北鎮撫司調集了燕京守衛,正在白馬寺搜尋暗哨。”
岑遠道應了一聲,從書卷中抬眼:“沒傷到宓陽罷?”
管事搖頭:“那群人早前就是得過吩咐的,三爺盡管放心。”
長廊一側傳來一聲低笑,榮國公笑眯眯地負手走過來:“怎麽,遠道是在心疼自己的閨女?”
岑遠道表情未變:“倒不是完全因為她……我早前便同兄長說過的,如若真的傷了宓陽,豫安不會放過我們。”
他垂下眼:“畢竟我們隻是打算自毀一臂、去引得荀家不虞,可沒有打算毀去所有根基。”
榮國公在他身邊坐下來,感受著院子裏逐漸溫暖起來的春風,笑道:“這話說得不錯。楊慈溪的逆鱗是她的兄長和女兒,她要是真在這個時候就氣昏了頭、咬著人不放,可對我們百害而無一利。”
岑遠道調了話頭,沉吟:“莊家主那邊的情況,我已經布置好了。隻待此次惹惱了楊家和荀家,我們再被迫舍棄掉南方的大半兵權,也就能夠安心地躲在莊家主背後,看著他為我們擋刀子了。”
榮國公勾起唇角:“莊家主最近不是暴躁得很麽?既然他沉不住氣,貪心地想要往前橫衝直撞,那便盡管去好了。”
他笑道:“總歸咱們這次已經表明了態度,隻是一時出師不利,未能斬下荀鈺而已,還即將被皇族打壓針對……更別說,若非有我們出手這一茬,隻怕這溫水煮青蛙的僵局還得繼續下去,莊家主也能因此在璟帝的壓迫下鬆一口氣,他哪裏敢埋怨太多?”
岑遠道輕輕頷首:“莊家內裏虧空、族中子弟各個平庸,往後拖下去隻會愈發顯出疲軟的架勢。且現下因為璟帝的壓力、而迫不得已報團對敵的那一群老狐狸,私底下其實並不交心,誰也不知道這等脆弱的結盟什麽時候會徹底崩塌潰散,故而隻能盡快全力一搏。”
榮國公隻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當然知道莊家主及其同黨的色厲內荏。
在當年的那一場奪嫡之爭中,京中諸多氏族各自擇了不同的皇子效命,彼此提防暗害,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隻可惜他們一個個隻顧著爭鬥不休,最後卻被璟帝使計給全坑了下去。
榮國公偶爾會覺得很好笑。想著在那時候互相為敵、明爭暗鬥的一群人,於十多年後,卻被迫站在同一陣線,多麽滑稽?
如若某一日,璟帝真的被他們拉了下來,隻怕那群老狐狸光是連利益分配的問題,就得爭得頭破血流罷?
榮國公早已預見了未來的爭鬥,於是至今都不敢暴露出所有野心和全部力量,隻灰溜溜得夾住尾巴縮在他人身後,以期能夠將盡可能多的力量,留在最後關頭。
隻要縮緊了尾巴,被貪婪迷住了雙眼的莊家主就暫時不會同自己窩裏鬥,璟帝也不會察覺出他才是幕後那個真正的“執棋人”。
榮國公舒了口氣,有些放心了:“接下來的計劃應當不會出錯,直至今日,依舊無人看出了我們的真實目的,我們隻需要退於戰線之後,等到最佳時刻再顯露身形便好。”
應當不會出錯?
岑遠道皺了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麽,忽然道:“真說起來,那位荀首輔似乎有些異樣。他為人的確是謹慎多疑,‘因過於疑心而想出了溫水煮青蛙的計策’也還算解釋得過去……”
他看向榮國公,遲疑道:“但瞧著他對待莊家主的態度,似乎並沒有將莊家主當做最大敵人的意思。二哥覺得奇不奇怪?明明我們未曾露出太多的馬腳,對外做出的也是一副唯莊家主馬首是瞻的態度,那小子卻仍舊在防備他人。”
榮國公默了默,道:“的確是很有幾番不妥。按著我早先對他的觀察,他與太子之間分明存在著極深的矛盾,可這段時間他卻斂去了鋒芒,不再同太子爭執……”
岑遠道點了點頭,皺眉繼續道:“那小子有點邪,雖高傲自負目中無人,且因年歲不夠而心性不夠成熟,但勝在機敏謹慎,二哥可莫要輕視了他。”
榮國公沉默片刻,聽進了心裏,應聲:“待此次刺殺事件落幕、袖兒出手之後,再看看那小子的態度罷。縱然我本也不打算留他活命,且之後的計劃與他並無太多直接的關鍵……但他若是有任何出格的異常,提前抹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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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徑直停在了荀府後門,因早前錦衣衛便快馬加鞭的送到了消息,邢氏此刻已經心急如焚地守在了門前。
瞧著岑黛扶著荀鈺下了車,邢氏趕忙上前,瞧著兩人的落魄模樣便蹙緊了眉,忙吩咐小廝送兩人進去:“府醫正在風來堂候著,直接過去那邊。”
岑黛始終握緊了荀鈺的手,待進了院中臥房,便寸步不離地喘著氣守在他身邊。
荀鈺坐得很端正,麵上風輕雲淡,甚至還有心思寬慰她:“並無大礙,你放心。”
岑黛瞪他一眼,心下還是有些隱憂。
府醫小心地揭去了早前邢慎遮擋上去的玄色外袍,露出裏麵荀鈺的素色長衫——背後早已被鮮血浸透,衣衫從琵琶骨往下被人劃出了斜斜的一道長口。
邢氏看得眼角直跳。
岑黛倒吸了一口涼氣,紅著眼圈看著他,低聲道:“這還叫不是多大事?”
荀鈺倒是眉頭都不曾皺一下:“隻是淺顯的皮肉傷,已經不疼了。”
岑黛信他個鬼。
府醫褪了他的外衫便遲疑著不好下手:“大公子,這傷口上的血已經幹了許多,粘在幾層衣裳上,硬要脫下來可不好受……”
荀鈺隨意應聲:“徑直撕下來便是。”
他頓了頓,鬆了岑黛的手,同她道:“你不必在我身邊守著,先去洗漱。”
小姑娘之前被他撲在地上,衣裙上有好些塵土,連頭發絲兒都是髒的,哪裏還看得出是那位光鮮亮麗的宓陽郡主?
岑黛知道他是想支開自己,抿唇搖頭:“我等會兒再去洗漱。”
一旁的邢氏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黛娘就聽他的罷,這裏有母親看著。”
岑黛猶疑地看了一眼荀鈺,見他認真的模樣,隻得聽話的起身:“我馬上就過來。”
她那廂剛走遠,這廂府醫就剪開了荀鈺的衣裳,使了力氣扯下來,血肉裏頓時就沁出汩汩的鮮血。
荀鈺一瞬間被疼得皺緊了眉,抿著嘴不出聲。
邢氏心疼得要命,替他抹著額頭上的汗:“就因著怕黛娘看見你這樣,才要打發了她出去?”
她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心疼還是該笑:“有什麽關係?本就是夫妻,這點苦難有什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
荀鈺抿了抿唇,等那一陣子痛楚過去之後,才道:“不想讓她看見。”
那是個柔柔軟軟的小姑娘,想要與她並肩而立,他應該時刻保持住堅強和可靠的模樣。他是這家裏的頂梁柱,不應當也不能夠脆弱。
邢氏歎了口氣:“你啊。”
她不再多說,隻招了招手,命人打了水進來,親手擰了帕子給他擦臉、脖子和手。
背後的府醫已經給他洗淨了傷口,這才塗了藥粉藥膏,取了細布裹了兩三層。
邢氏玩了玩唇角:“勞煩老先生了。”
府醫隨手用巾子擦了擦手:“不打緊。大公子說得不錯,這回隻是傷到了皮肉,好生用傷藥養著便可。切記不要遇水,隔一段時候記得換藥,若是還有什麽不妥當,再來尋老夫瞧瞧。”
邢氏認真地道了謝,命身旁的媽媽領了府醫去提銀子。
待人走後,邢氏立刻收了麵上客氣的笑,蹙眉問道:“好好地去上香,怎麽出了這檔子事兒?可知道是誰家動的手?”
荀鈺接過小廝遞來的外衫穿好,平平靜道:“這問題,恐怕得等到晚些時候阿慎過來,才能得到答案。”
邢氏又歎一聲:“算了,你既然心裏有數,娘親也不多過問了。”
她捏了捏眉心:“早知道我就該聽你父親的,要是前幾日不攛掇你們出門上香,今兒哪裏會出這些事兒?”
荀鈺抿了抿唇,寬慰:“兒子好的很,母親不必自責。”
邢氏皺眉瞥他一眼:“那鈺兒便先休息著罷,娘親去同家主稟事,可別叫他一個老人家操太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