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那堵朱紅大門轟隆闔上,岑駱舟眼裏的笑意才緩緩散去,偏頭看向身旁垂首而立的小廝,冷聲:“剩下的都處理好了?”
那小廝拱手,恭聲回道:“公子放心,看守的護衛都已經買通了,今日這事不會有人多嘴說出去。”
岑駱舟點了點頭,整理了袖袍,轉身進了宅邸,眸中冷色一閃而過,吩咐道:“如今老太君重病,正巧予了我們方便。你多往宅子裏走動走動,趁著這次不得多得的機會,慢慢買通榮華堂那邊的婆子,記得手腳放幹淨些。”
小廝恭謹道:“是。”
越過門檻,岑駱舟抬眸望著眼前的高牆大院,眼瞳中閃過一抹輕嘲:“一步一步慢慢地蠶食,總歸會尋找到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忍辱負重了十多載,今日終於站到了這個位置,為了一個契機再多等幾年也無妨。”
另一邊,岑黛背靠著寬闊宅門,籠在廣袖中的雙手漸漸攥緊,心中驚駭未消。
若非是親耳聽見榮國公提及大房,她隻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岑府的後宅內竟埋藏了這麽多血腥。更不會想到那個二伯父平日裏表現出來的和藹親切,從來都不曾真正存在過。
岑黛皺緊了眉,心下有些惶惶。
岑駱舟也好,岑遠道榮國公也罷……心機如此深沉的岑家眾人,在前世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
冬葵望著臉色煞白靠在門扉上的小姑娘,眸色擔憂,忍不住道:“郡主可是累了?婢子扶您回去歇息?”
岑黛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已經強行將心下的驚惶壓下,暗暗將這份疑思記在心裏。
兵來將擋。這世上多的是戴著假麵行走處事的人,她岑黛便是其中一個……
隻希望,自己這個無力蒼白的“金絲雀”,能比那隱藏在幕後的“黃雀”更晚暴露。
思及此,岑黛彎了彎唇角,明亮的陽光投撒在她白瓷一樣的臉頰肌膚上,襯得小姑娘更顯嬌軟:“不,先去京華園一趟。”
——
京華園內的布置精巧,院子裏四通八達的,一股股清涼的微風不時從某處吹拂過來,消減了盛夏的酷熱。
岑黛踏進京華園時,豫安正坐在涼亭中央同自己對弈,見著來人,笑問:“卻才不是說去尋你大哥哥了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她是知道岑黛出門的,平日裏小姑娘在府中的動靜,自有婆子會朝她稟報。
岑黛笑吟吟地拾階而上進了涼亭,坐在豫安身邊,徑直拿起一塊擱在小幾上的冰鎮西瓜送進嘴裏,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大哥哥偷偷給了我一個好玩意,說是二伯父予他的,他偷偷轉贈了我。”
“剛冰好的,涼得很,宓陽慢些吃,小心涼了肚子。”豫安笑睨她一眼,沒問到底岑駱舟送了什麽,隻道:“你們兄妹兩個真真是感情好,隻是他今日送了宓陽東西,宓陽可要記著回禮。”
岑黛乖巧地點了點頭,吞下甘甜的汁水,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笑著繼續圓謊:“不過大哥哥隻獨獨送了宓陽東西,且是瞞著二伯父送的,娘親可得替我們兩個保住秘密呀,不然若是二房曉得了,大哥哥那邊怕是會有些為難。”
豫安將手裏的黑子丟進棋甕裏,拿著帕子擦了擦手,笑著捏住小姑娘的臉蛋兒:“你倒是一心維護你大哥哥。放心罷,為娘不同你爹爹講就是了。”
岑黛軟軟地道了聲謝,又笑眯眯地往豫安懷裏滾了一滾,而後道了一句不打擾母親,便領著冬葵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待出了京華園之後,岑黛麵上的嬌憨笑意才驀然淡了下去,緩緩舒了口氣。
豫安知道她今日去國公府尋岑駱舟,而岑遠道卻是不曾在榮國公府聽到有關的風聲的。若是豫安無意間向岑遠道提及這事,岑遠道定然會心生疑惑,屆時怕是會給岑駱舟引來麻煩。
她特特來京華園走上一遭,就是想要豫安歇了將這事說出來的心思。
此後岑黛為了下一輪課程在家閉門讀書,豫安見她刻苦,便推了所有的邀約,一心一意守在家中給她解惑。
眼見母女二人如此相處,想要勸說豫安的岑遠道隻覺得無從開口,倒是給了岑黛幾分安寧。
半月之後,宮內文華殿重開,岑黛開始了新一輪的學習。
文華殿已經被灑掃幹淨,殿中擱了冰盆降溫。岑黛今日來得早,彼時宣政殿還未下朝,是以整座正殿內隻有她一人。
岑黛鬆鬆吐出一口氣,取了書冊兀自翻閱,一時入了神,也就沒有發覺有人進殿。
直到一隻藕粉色的荷包突然停在她眼前,岑黛這才呐呐回了神,抬起頭來,雙手接過那荷包,後知後覺地問:“這是?”
荀鈺一如既往的音色冷淡,徑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取了櫃架上筆墨紙硯擺放在黃梨木桌案上:“那日簪宴,多謝你照看子錦。他忘了還這荷包,便托我帶著還予你。”
岑黛這才想起來那事,收好了荷包淺笑:“這事用不著說謝。”
她眨眨眼睛,笑道:“說起來那日簪宴一別之後,宓陽就沒再見過荀師兄了,還未同師兄道一句升遷之喜。”
荀鈺頓了頓,眉目冷淡:“嗯。”
岑黛訝異地挑了挑眉,發覺今日荀鈺似乎陡然同自己生分了許多。
正思索著,那廂楊承君也進了殿,一眼就瞧見低頭讀書的兩人,揚眉笑道:“宓陽來得好早。”
岑黛掩嘴笑,順道起身替他取了文房四寶,擱在他桌案上:“盛夏已至,沒了那賴床的毛病,宓陽自然也就起得早了些。”
楊承君道了謝,尋了位置坐下,突然往岑黛這邊看了眼,疑惑:“宓陽是不是又長高了?”
岑黛瞪他一眼:“這才一個月不到呢,能長多少?表哥盡在胡說。”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笑瞥了他一眼:“硬要說起這變化來,宓陽也覺得表哥同一樣有些不一樣了,如今意氣風發眉目含笑的……呀,莫不是同李家姐姐有關?”
楊承君耳尖微紅,微咳一聲,肅聲:“我錯了我錯了,再不拿宓陽的身高說笑了,小促狹鬼饒了我罷。”
荀鈺輕輕抬眼,瞧著麵前有說有笑的兩人,一時眸光複雜。
明明是他早做了不再同岑黛多接近的打算,可如今眼睜睜地看見岑黛忽視自己、同他人講話,心下又莫名覺得有些發堵。
荀鈺暗暗蹙眉。他似乎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歡喜岑黛。
岑黛同楊承君交談間,莊寅負手進來,笑吟吟瞥了底下三人一眼:“多日不見,你們三個依舊活泛得很。”
三人忙規矩了表情,起身行禮:“見過老師。”
莊寅隨意擺了擺手,行至自己的位置盤腿坐下,擺放好身前的一幹卷軸,笑道:“你們三人上一輪的考教結果已經出來了,評的都是甲,可見學得都很是不錯。”
他看向下首楊承君與荀鈺二人:“如今君臣之道授課完畢,往後為師便以政事作為範例,教導你們行事處事的道理和經驗,隻願你們一人為明君,一人為君側的肱股之臣。”
荀鈺與楊承君表情肅穆,拱手稱是。
“至於宓陽,”莊寅看向岑黛:“也同你兩位師兄一同上課罷。你雖為女學生,但一般女子該學的都已經掌握得差不多了,不若一同過來聽聽政事,也算是增長見識。”
岑黛拱手:“多謝老師。”
莊寅笑了笑,將桌案上的三隻卷軸交予三人審閱:“這是前年冬日被舉證揭發的貪汙案卷宗,殿下同荀鈺好生看看,可交流彼此意見,帶兩炷香後,為師再來考教你們。”
他端了茶盞,又伸手招了岑黛上前,笑道:“宓陽未曾學過君臣之道,稍後就隻聽他們二人講述罷。這會兒同為師出來,為師同你講講這案子,順便讓你這兩位師兄好生討論。”
岑黛乖巧應了是,抱了卷軸出了正殿。
師徒二人在殿外廊台上隨意尋了處位置坐下。因著岑黛居於深閨,並不知曉前年的那一場貪汙案,是以莊寅特特同她講了當時的情景、介紹了相關人事。
一應人事交代完畢,莊寅抿了口茶水:“可懂了?”
岑黛蹙眉,點了點頭:“大致的因果已經懂了。”
莊寅點點頭,由著她思索卷軸內容,良久之後,忽然道:“宓陽覺著,為師隻安排你旁聽兩位師兄的言論,可是對你不公平?”
岑黛微怔,笑道:“老師說笑了,宓陽可不懂這些政事,今日還是有老師的介紹講解,才不至於對這貪汙案兩眼一抹黑。假若老師真讓宓陽參與進兩位師兄之間的討論,宓陽怕是連一句想法都說不出來呢。”
莊寅沉吟片刻,轉眸看向院中已經長了碧綠嫩葉的梅樹:“為師還有一問,宓陽對這些政事感興趣嗎?”
岑黛很是頓了頓,如實點頭。
“可是,”莊寅又抿了一口茶水:“為師並不打算教你有關的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