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寅頷首,麵上鬱色稍稍舒緩,徑直走入殿中:“外頭現在人人自危,為師本以為你不會過來的。方才豫安長公主指人告知說你過來了,為師這才從前朝趕過來。”

“是學生有些擔心相關的事宜,叨擾老師了。”岑黛頓了頓:“怎麽不見兩位師兄?”

思及他們兩個,莊寅捏了捏眉心,麵色一瞬間低沉了下來,顯然是動了火氣,卻仍是強壓下來,溫聲道:“疫病的問題已經鬧得十分大了,你兩位師兄在朝中可有不小的話語權,這會兒子也正在為那事操心呢。宣政殿雖已下朝,可他們兩個被內閣眾人扣了下來議事,想來得有一會兒才能過來。”

他徑直端坐回自己的位置,又讓岑黛坐下,繼續道:“加之為師本以為豫安長公主應當不會放心你出門,是以這段時日都沒有上課的打算。你兩位師兄來這文華殿,都是為了同為師商討疫病一事,你今日既過來了,正好在此處旁聽一二罷。”

岑黛舒了口氣,乖巧應聲:“是。”頓了頓,又問:“如今對於那疫病之事,朝中還沒有想好處理的法子麽?”

莊寅闔眸,搖了搖頭:“那疫病來勢洶洶,發病迅猛,同以往的時疫完全不同,完全用不上以前備下的藥方。朝中指派的太醫院眾人早已經到達西南,今日早上差人向朝中傳信,說那當地的行醫還未找到疫病根源的蛛絲馬跡,就已經感染身逝。”

他攥緊了拳頭:“因著那病太過狠毒,一旦染上了,大部分人不出三日必死,唯有身子強壯些的,興許還能多熬幾日。是以前線並不敢深入災區,隻能等著朝廷的旨意。”

岑黛垂頭蹙眉,竟是如此嚴重……

莊寅繼續道:“也是因著那疫病的厲害,朝中眾官謹慎至極,並不敢讓眾太醫行醫冒險,卻才在朝堂上,絕大多數人禁閉其口,陛下無奈,隻得倉促下朝。眾官謹慎,不敢立時下決定,隻能留下你兩位師兄私下商量,多多考慮他們的意思。”

岑黛麵色凝重,點點頭:“如此……”

正說話間,外頭傳來腳步聲,下一刻兩位青年已經繞過門扉,徑直行進殿內來。

荀鈺與楊承君似乎早就聽聞了岑黛要來的消息,是以麵上並無太多驚詫,隻朝著她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後便各自尋了位置坐下。

岑黛抿了抿唇,瞥著兩人麵上僵硬的神色,心裏有些不大自在。

她第一次瞧見荀鈺同楊承君如此生疏的模樣。她同楊承君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知道楊承君待人接物時總愛擺出親和的笑臉。

而如今這二人麵上的表情看似與以往並無不同,可楊承君的眼裏分明已經沒了半分笑意。

這兩人,怎麽了?

莊寅也瞧出了這對師兄弟之間的不對勁,心下卻是知曉其中因果,輕歎一聲:“你們二人方才被那些個兒大臣留下來,可知道了他們是如何打算的?”

楊承君抿緊了嘴唇,沒有說話。

荀鈺低頭拱手,淡聲:“回老師,諸位大人較為認可學生的意見。”

莊寅看向他,沉吟:“聽從你的意見,便是打算繼續拖下去了……如今毫無辦法,似乎真的隻有這麽一種法子了。”

岑黛眨了眨眼,繼續拖下去?

荀鈺不動聲色瞥她一眼,收回目光,突然道:“如今進不得,隻能選擇退。先讓所有病患聚集於一處,謹慎處理亡者屍首,防止疫病擴散,而後再慢慢想法子解決。”

岑黛點了點頭。

在這種完全解決不了疫病的情況下,約束和控製的確是最好的法子。

她輕輕抬眼,隱晦地看向身邊人冷漠清雋的麵容。荀鈺突然將這番話說出來,是想讓她了解他的想法,而不至於什麽都聽不懂麽?他在照顧信息閉塞的她?

還未想通這一遭,那廂楊承君突然開口,語氣是岑黛從未經曆過的冰冷:“學生以為不妥。”

他冷然望向神情淡漠的荀鈺,音色拔高:“那群病患活不長!他們經曆著疾病的痛楚,隻能盼望著朝廷來拯救他們!你現在卻讓所有病患集中於一處,看著病死的人被謹慎燒毀,想著他們再過幾日就是那樣的結局,他們不會寒心?”

荀鈺表情未變,轉眸看向他,平淡道:“如今沒有絲毫辦法能夠治好疫病,殿下若是下了死命令讓眾醫者冒著病死的風險衝入災區,讓他們去拯救幾乎救不回來的人,他們難道不會寒心?”

他強調:“醫者也是人。”

楊承君攥緊了雙手,冷笑:“照荀大公子這麽說,隻要遇上這樣的疫病,所有的醫者都應當為了保命而縮在人後?那史上那些時疫的解決範例,莫不都是胡謅出來的不成?若是沒人去救,這疫病豈不是根本解決不了了?”

荀鈺稍稍蹙眉,音調平緩:“起先已經有行醫去救了,結果如何?他們都魂歸西去了,並且分毫線索也未曾留下來。我並非不支持他們去救,隻是這回的疫病發作得太厲害,如今根本沒有辦法解決,貿然衝進去必定是徒勞。隻能先隔離病患,而後再想辦法。明知道擺在眼前的是個死胡同,殿下還要去鑽?”

岑黛縮了縮脖子,小心打量著眼前忽然爭執起來的兩人,腦中一片空白。

楊承君今日的不對勁,就是因為這個罷?

楊承君眸色冷厲:“那就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病患身死心也死不成?不給他們半點希望?”

“不然殿下待如何?”荀鈺對上他的目光,搶了話頭:“去西南前線,拿著一批活生生的醫者人命去交換一個幾乎找不到的疫病根源?”

他麵色平淡,眸中深處終於顯現出了淺淡的嘲諷,似乎有些怒了:“奇跡並沒有那麽容易出現,還請殿下務實些,用更長遠的目光看待這件事。”

楊承君眯眼:“荀鈺!”

“師兄……”岑黛心肝顫顫,低低喚了一聲。

她坐在兩人身邊,感覺兩人身上的怒氣幾乎已經化成實質。

“行了。”

上頭莊寅捏了捏眉心,高聲嗬斥:“你們又吵起來了,方才在朝堂上還吵的不夠麽?朝堂上一群人看你們師兄弟二人的笑話,現在你們兩個又要讓宓陽看笑話?”

荀鈺抿了抿唇,眼神重歸淡漠,偏回頭坐得筆直。

莊寅舒了口氣:“先前為師叫你們學習君臣之道,原來是做錯了。你們兩個啊,各個都不聽彼此的,倔得很。為師當初就不該讓你們兩個分開學東西,是我錯了,夠不夠!”

荀鈺與楊承君沉默片刻,齊齊拱手:“老師沒錯,是學生頑劣。”

莊寅瞪著他們兩個:“頑劣?你們是頑劣麽,你們分明是毫無悔改之心!為師當初教你們君臣之道,目的到底是什麽的?你們說予我聽聽。”

楊承君垂下眼,皺眉:“為了成為一位賢明的君主。”

荀鈺也稍稍低下頭:“為了成為君側的肱股之臣。”

莊寅吹胡子瞪眼,肅聲:“這不就結了!你們現在做的這叫什麽事?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同門相爭?”

岑黛咬緊下唇,聽著莊寅的語氣,知道他這回是氣狠了。

眼角底下兩人不再反駁,莊寅吐出一口濁氣,音色逐漸緩和下來:“罷了,今日將你們兩個叫到此處來,是為了商議疫病一事,可不是為了折騰你們兩個的。”

他抬眸看向底下三個徒弟,徐徐道:“為師……也更偏向荀鈺的想法。”

楊承君攸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莊寅迎上楊承君的目光:“如今的確沒有法子去救人,不僅救不了,很有可能還會搭進去更多的人。是以得先隔離病患,再想辦法。”

楊承君掙紮道:“可是若不去救……”

莊寅看向他,眸色悲傷:“若去救了,依舊救不回來呢?”

楊承君一愣。

莊寅道:“荀鈺說的對,殿下,你應當務實些。不是眾醫者去救了,就一定會救得回來的。有舍,未必有得。早先那群行醫去救了,可他們沒回來,不僅沒回來,而且連一分一毫的線索都沒有留下來。”

他輕聲說:“在沒有一定的把握之前,冒進隻能是死路一條。除非能夠找到一條生路、找到一個明確的方向,不然留在原地胡亂打轉,一切都是枉然。而現在,我們沒有把握。為師這麽說,你可懂了?”

楊承君垂下頭:“學生,懂了。”

莊寅注視他良久,緩緩搖了搖頭:“今日暫且散去罷。”他看向荀鈺:“荀鈺。”

荀鈺拱手:“學生在。”

莊寅道:“朝堂上一群老狐狸謹慎太過不敢隨意開口,如今你是提出這方案的第一人。你回去費些心,將如何轉移病患、轉移至何處,又該如何處理病患的屍首、如何看護尚還活下來的病患……”

他再度歎了口氣:“將這些問題,全部尋到適當的解決法子記下來,同你祖父荀閣老商議些許,盡快呈到陛下那,爭取今日午後時,能夠讓外頭的騷亂減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