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一幹人剛走,下一刻便又有二人進了廳堂,身形瘦弱,身穿樸素不惹眼的灰衣裳,進門後便四處張望,似是在尋人。正是早前榮國公指下的眼線。
不遠處掌櫃笑眯眯地撥著算盤,輕飄飄往堂中某一處遞了一眼,立時就又有一機靈的小二笑嘻嘻地上前,領著二人在廳堂落了座,四兩撥千斤地將他們言及岑黛兄妹的問話給搪塞回去了。
掌櫃眼中笑意更深。
——
“客官裏麵請。”小二笑吟吟停在一處雅間前,讓出了道,躬身侍立在門邊。
岑駱舟稍稍頷首:“多謝引路。”話畢,伸手推開了門扉。
隔聲的厚重門扉打開的那一刹,兄妹二人立時聽見了一道琴音。
泛音悠長,琴聲婉轉。
岑駱舟一時微怔,偏頭看向出聲處。
雅間內部寬闊,不遠處身穿湖藍色錦裙的女子跪坐在墨色山水屏風前,垂首撥弄著七弦古琴。
女子眉目如畫,溫婉柔和,芊芊素手白淨,熟稔地在七弦上遊走。
岑駱舟抿唇,認出了這位的身份——當日在簪宴上見過幾麵的荀家嫡女荀釧兒。
兄妹二人緩步上前,身後小二輕輕闔上了門。
岑駱舟雖並不懂琴,卻看過許多書,曾讀過一句“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覺得十分適用於此時。
心緒微動,岑駱舟麵上卻是半分情緒不顯,同岑黛靜靜地在琴前的軟墊上落了座。
琴音歇下,荀釧兒收了手,起身福禮:“見過岑大公子。”頓了頓,笑吟吟地看向岑黛:“宓陽妹妹。”
似乎並不驚訝岑黛的到來。
岑黛同岑駱舟一道起身回禮,真心實意地誇讚:“荀家姐姐好技巧,一曲《梅花三弄》彈奏得精彩極了。”
荀釧兒抿著嘴笑,同二人再次落了座:“從小練到大的功夫,到如今也隻能彈到這般地步,宓陽妹妹謬讚了。”
岑黛聽出了是謙辭,也不打算多提這段,摸了摸鼻子,轉了話題提到今日的邀約正事上,告罪道:“今日我同大哥哥一同赴約,是因著國公府中有些不便。若是無意叨擾到了姐姐……”
荀釧兒眉眼彎彎,掩唇輕笑:“宓陽放心,我曉得的。我早前同家中母親與大房長兄聊過幾句,對國公府內的部分人事有些知曉。加之母親送去了那件機關,我便猜想今日宓陽妹妹應當會一並過來。”
“今日特特約在這處酒樓,也是顧忌到了這份原因。”她瞥了一旁神情冷厲的岑駱舟一眼,音色和緩:
“這酒樓是府中大房夫人外家邢家的產業,邢家在京中行事謙虛謹慎,在百姓眼中並沒有多大的存在感,名下產業瞞得緊。事後岑家若是有心想要探查,也查不到荀家的頭上來,宓陽與岑大公子大可放心。”
大房夫人,荀鈺親母?岑黛揚眉,心道荀家這幾房嫡支當真是格外的和諧親近,外人總說荀家內部同氣連枝,果然不假。
岑駱舟心下暗歎荀釧兒的謹慎小心,眼中多了些許欽佩:“荀小姐安排周全。”
荀釧兒垂首笑了笑,輕聲道:“說起來,今日特地約岑大公子至此,的確是為了一件緊要事……”
她抬頭看向岑駱舟,溫和道:“是為了當年兩家長輩在閨中許下的指腹為婚一事。”
聽到這處,岑黛隻覺得不能繼續呆下去了,輕聲咳了咳:“的確是緊要事……不若宓陽先出去避避,你們好生說清楚?”不然她一個大活人坐在這兒,兩人怕是會覺著有些拘束。
荀釧兒歉疚地朝她笑笑:“隔壁雅間是我早先預備留下的,宓陽暫且去那處吃些茶點罷?”
岑黛點點頭,心中讚歎荀釧兒果真是做好了一切準備,笑著起身:“好。”
兩人都熟識的大活人一走,房中剩下的兩人不僅沒覺著放開了,反而頓時低下頭沉默,愈發尷尬。
良久之後,岑駱舟先開了口,音色還算沉穩:“那日荀二夫人傳來的信箋中已經說明了事情原委,夫人也覺著當初與家母立下的承諾過於草率倉促,如今物是人非,當初的承諾怕是不好再如約完成……”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以往並不知這事,是以心中無感,也覺著當初的承諾有些不妥當。是以,關於那約定的後續……荀小姐大可放心。”
荀釧兒耐心地聽他說完,末了彎彎唇角,忍住笑:“我母親的態度,她當初是同我說了的。她若是不同意,當初的承諾自然是沒法子如約完成的。可……正是因為清楚這些,我才不放心。”
既然是已經知道不能如約完成,為何還不放心?
岑駱舟一愣,皺了皺眉,有些不解。
荀釧兒抬眸同他直視:“我這幾日好生地問了大房長兄,長兄開明,告知了岑大公子在岑府的狀況……”
她頓了頓,似是敏感地覺著這麽說有些居高臨下的不妥,轉而道:“故而想要幫幫岑大公子。”
荀釧兒抿著嘴笑:“岑家似乎並不想與荀家成為姻親。雖然不知這一點背後的因由,但至少岑家如今拒絕的態度是擺足了的。”
她垂下眼瞼,掩去眼底閃爍的暗光:“聽聞岑大公子心下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打算的,釧兒無意過問,隻是大膽猜測……公子如今應當是,格外地想要得到榮國公信任的罷?”
荀鈺在知曉她的意願後,曾告訴她岑駱舟在岑府中的不易,甚至告知了她些許岑家大房當年覆滅的真實原因存疑。
她心思機敏,立時就對岑駱舟的想法有了一定的猜想。
此時能力有限、被拘在岑家的岑駱舟想要扳倒榮國公府這座大山,簡直是天方夜譚。所以岑駱舟需要將自己的真實意圖深深地埋在心底、絲毫不顯露半分,他需要借著榮國公府的名頭逐漸成長。
而想要達成這一目的,榮國公的信任和扶持就顯得格外重要。隻是榮國公何其謹慎多疑?他的信任不會在短期內給予岑駱舟。
可若是中間有荀家的推動……卻又是另一番說法了。
岑駱舟心下微動,麵上仍舊是沉默地看著她。
“古人曾雲,兩個人隻有在麵對共同的勁敵時,才會暫時地交心聯手。”荀釧兒輕笑:“如若家母這時候一定要關照岑大公子、刻意與公子交好,那位國公大人眼見擺脫不了荀家,想來心裏不會放下心,必定會勸說岑大公子與自己站在一條道上。”
岑駱舟抿了抿唇,思及榮國公在冠禮那日曾對他說過的“叔父總歸是為你好的”、“一家人總是要站在一處的,叔父不會害你”……
的確如荀釧兒所說。
不管榮國公心中到底在圖謀什麽,但如今他擺在明麵上的態度,就是厭惡和提防荀家。
如今榮國公想要培養他,卻又不敢對這個自己忽視了十多年的大侄兒完全放下心防。
若是此時荀家在外橫插一腳……一邊是家中瑣事,另一邊是心中的重要謀劃,榮國公兩相比較,一眼就能看出來孰輕孰重,會想盡辦法讓他與自己一起提防荀家。
屆時他隻需要擺出乖順的盲從姿態……
岑駱舟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手中拳頭。
他明白荀釧兒的意思了。
荀釧兒並不避諱地打量著他麵上的神色,瞧見他雖然神情未變,但身軀卻開始緊繃,心知他已經懂了其中關鍵,於是繼續道:
“家中母親之所以想要將那年少時的約定作廢,是因著心中顧忌我。她擔憂我會對那婚事抵觸,會心下委屈。但……如若我這邊鬆了口,她心中念著當年的岑家大夫人,應當會重提當年的約定。”
岑駱舟很是沉默了片刻。
眼前這位即將及笄的妙齡女子,似乎根本就沒有發覺道自己此番所說話語的嚴重性。
當年的約定是兩家母親的指腹為婚,事關女兒家的人生大事,為何荀釧兒卻根本不在意,仿佛隻是將自己的婚姻當成了一場交易?
岑駱舟抬眼,冷聲問她:“荀小姐為何要如此做?”
他停頓片刻,平淡卻又肯定道:“我見荀小姐的模樣,雖然不抵觸兩家長輩年少時立下的婚約,但似乎也並不熱切。在荀小姐眼中,似乎那份婚約幾乎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
難道隻是因為荀鈺曾同她說過自己在岑家的窘境?可他分明和她並沒有多少交集,就算在岑家過得再怎麽窘迫艱難,也同荀釧兒沒有絲毫關係,她沒有任何理由來幫助他。
——荀釧兒自己必定也抱有些許目的。
岑駱舟眯了眯眼。
“的確。”荀釧兒笑道:“我對那婚約雖然無感,但心下其實並不想履行約定。畢竟荀家的女兒稱得上一句人人自傲,若是因為長輩們的一句承諾,就要去同一個幾乎未曾有過任何交流的男子共度一生,誰會甘心?”
荀家女兒背靠荀家這般的百年世家,雖不能說是無比尊貴,但因著自身的見識和從小到大的收人追捧,難免成了一副心高氣傲的性子。
這樣的荀家女兒,向來是活得分外自信和鮮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