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因改革律法的進程已經到了尾聲,璟帝憐惜眾臣辛勞,刻意將諸多公務往後推了推,好讓眾人有閑暇歇息。
榮國公同樣得了方便,今日下朝後就無事一身輕,在國公府內陪岑老太君講話。
“這回三丫頭總算是安安穩穩地出門了,剩下的就該看著四丫頭,為她做準備了。”老太君坐在廳堂上首,同身旁的榮國公笑眯眯道:
“那丫頭這段時日可是認真跟著媽媽學習禮教的,皇族的禮儀繁瑣,也幸虧她能熬得下來。”
榮國公隨意翻看著一本遊記,聞言笑了笑,回道:“袖兒的性子,我這個當父親的也是清楚一些的,她平日裏雖然沒什麽氣勢,但私下裏其實一直都是個掐尖要強的孩子。這回難得她能堅持下來,回頭讓人去給她打些頭麵,就當做是獎勵好了。”
身側許氏笑眯眯地應下:“妾身下午就去。”
老太君眉眼彎彎,又道:“四丫頭這邊可是一直在勤奮努力,你那邊兒呢?可準備好了?那丫頭可是一直盼著你能夠給個準信兒呢。”
榮國公麵上笑意微斂,沉聲道:“還差點兒契機,我這邊暫且沒法子和太子有過多的接觸,隻能看莊家往後的手段了。”
許氏蹙眉,低聲道:“聽著消息,那李家小姐怕是入秋就要入主東宮……”
榮國公道:“管李家作甚?現下那賜婚的消息早已經傳播下去了,上頭還有陛下盯著,沒人敢壞事。總歸如今咱們家也不盼著那太子妃的位置,與李家暫時生不出什麽衝突,就莫要多事了。”
他瞥了夫人一眼:“這段時日,你切記莫要多打聽李家太子妃的事,謹慎最重要。”
許氏垂頭應聲:“妾身明白了。”
老太君聽著兩人的對話,知道如今岑袖的事暫且急不得,且至少是要等到太子妃入主東宮之後,才能真正的有些進展,隻能歎出口氣,轉了話題道:“那三房的五丫頭呢?”
她皺眉道:“豫安不肯讓那丫頭嫁進楊家,卻也沒見她多相看別家的公子哥兒,眼看著五丫頭的及笄禮就要到了,她就一點兒也不慌?”
榮國公彎彎唇角,眼底裏有微光一閃而過:“弟媳寵愛五丫頭,必定會為她擇一個能護她無憂的夫家……她一邊要為了楊家顧忌著權勢太大的氏族,一邊又要體恤五丫頭,哪裏能夠輕易做下決定?”
老太君點點頭:“說的也是。”
這邊廂正說著,一群婆子小廝卻急急忙忙衝了進來,呼喝著:“老太君!國公爺!京兆衙門裏來人了!”
榮國公微愕:“京兆衙門?可是京兆尹大人有事登門?”
婆子跪伏在地,顫聲道:“不,是京兆衙門裏的刑房典吏!來了好多人,將國公府的幾處大門全給堵上了!說是有人狀告岑家人,要將從國公府裏押人回去審問!”
“大膽!”榮國公震袖起身,麵上已經帶了隱忍的薄怒:“領頭的人在哪兒?”
“在正門前!”
——
一大家子急急忙忙往正門的方向趕,抬眼便見國公府的護衛正在與好一批典吏對峙,府外還烏壓壓站了好些看客。
榮國公強壓下跳動的眉峰,徑直上前:“鬧什麽呢?!”
他冷眼望向站在眾人最前的典吏,冷笑:“京兆衙門這是什麽意思?先帝命人敕造的榮國公府,何時竟然成了你們京兆府隨意造次的地方?!”
當先的典吏拱手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國公爺還請息怒,下官不過奉命行事、奉命抓人。另,京兆尹大人曾囑咐過,說若下官們有得罪之處,國公爺隻管去尋他要一份交代。”
榮國公眼角一跳,心下一瞬間想到的,卻是京兆尹此番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底氣,竟然不給國公府分毫的臉麵?
他差點以為是璟帝準備動手整頓朝廷,可細細一想又發覺自己並不曾暴露出來什麽,這才稍稍安心,皺眉問:“奉命抓人?若是京兆衙門要抓我國公府的人,起先同國公府說一聲便好。到底是同僚一場,國公府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
那典吏沉默片刻,緩緩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榮國公的身後:“若非不得已,京兆衙門今日也不會如此魯莽……隻是,有人今日清晨於京兆衙門哭訴,狀告您岑府的老太君!”
榮國公府裏裏外外一片嘩然。
岑老太君眉頭緊皺,冷聲道:“大人莫不是昏頭了罷?若是隨意擱一個人,都能將汙水潑到國公府頭上來,莫不是把這國公府的榮光當做不存在麽?”
她眯了眼:“凡事都要講究一句有理有據,老身倒是要瞧瞧,究竟是哪裏來的刁民以何種罪名狀告老身,又有何證據!”
她心下頗有底氣,自打自己坐上老太君之位後,就再不曾做什麽得罪人的事,又哪裏會有把柄讓他人抓住了?
她心下巨石還未放下,下一刻卻聽府外有婦人淒厲地哭喊了一聲,咬牙切齒道:“岑老太君好大的威嚴!瞧著這副風輕雲淡的表情,難不成是已經忘了你手裏沾染的血汙了麽?”
老太君心下一凜,皺眉看向聲源。
但見一穿了灰衣裳的老嫗站在眾典吏之後,眼眶微紅:“敢問岑老太君,你可還記得這岑府的大房一家!”
以榮國公為首,岑家一群人俱都半眯了眼。
榮國公當先冷笑道:“哪裏來的瘋婆子,也敢如斯質問我榮國公府的老太君?是非對錯,難道憑你一人胡言亂語,就能夠給我榮國公府的老太君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他暗地裏朝著許氏揮揮手,仿佛是下了某種決定。
許氏輕輕頷首,忙示意身旁的婆子離開。
老嫗絲毫不懼榮國公威脅的眼神:“草民曾是大房老爺身邊的大丫鬟,後跟在大夫人身邊服侍,當年的慘劇,草民親眼看得分明,手裏捏了證據。國公爺既然說草民是瘋婆子,可見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若陪著草民往京兆府走上一遭,到底是不是胡說,一去便知!”
榮國公心下愈發冷凝。
他心裏知道真相,這時候幾乎已經相信了這老嫗對於自己身份的說辭。
當年他手段尚還有些青澀,真的留下了些許蛛絲馬跡也是在所難免的事,隻是那事情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如今這婆子敢以一人之身麵對龐大的岑家,背後定然是有某人護佑。
榮國公心下焦躁,他自認這輩子未嚐得罪過什麽權勢滔天的大人物,今日到底是誰要和他岑家對著幹?
在他沉默的檔口,心中震撼萬分的岑老太君終於回了神,她攥緊了袖中雙手,麵上卻是勉力維持住鎮定,看向那老嫗:“你倒是頗有底氣,叫老身過去京兆府,老身自詡清白,倒也不是不能應下,隻老身要先問你一句……”
她冷哼一聲:“大房那悲劇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你若是堅信當年大房是被老身所害,甚至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手裏捏了證據……既如此,你早前為何不來國公府逼問,何苦要等到今日?”
老太君抬高了下巴:“老身瞧著,怕不是你得了身後的某個人示意,因有所圖謀而想要將我岑家拉下水的罷?”
她這一番話用上了氣勢,旁人瞧著,似乎真的是頗有自信底氣一般,逐漸收起了方才看戲的心思,俱都有些遲疑地打量府外的那婆子。
是了,這世間從不會少權勢之間的爭鬥,如岑家這般的大家族向來都是藏汙納垢的地方,若是真有人蓄意陷害岑家,倒也不是不可能。
瞧著至少維護住了岑家的臉麵,老太君心中暗暗舒了口氣,隻遲疑地看向榮國公——畢竟這身子到底正不正,她心裏是最清楚的。
榮國公對上了母親的眼,理解了她心中的擔憂,低聲寬慰道:“母親盡管去罷,方才兒子已經讓下人往京兆府遞消息了。榮國公府本就是燕京一等一的貴胄高門,能夠有手段與咱們家敵對的,這燕京中沒有幾家。且兒子與那京兆尹平素有幾分交情,他不敢太過得罪權貴,大不了這回多花些人情銀錢,應當能將事情壓下。”
老太君心中巨石終於放下,冷眼看向老嫗:“走罷!讓老身瞧瞧,能給你‘做主申冤’的那位大人物,究竟是何人!”
話音剛落,寂靜無聲的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輕笑:“本宮說怎麽這麽久都不見京兆府來人呢,原來都在這處待著。”
人群分散開來,顯露出了一架金雕玉琢的華美馬車。裏頭先下來了一位媽媽,打了簾子,躬身托了一位華衣美婦下來。
豫安抬眸,徑直對上岑老太君驚惶的眼,溫聲道:“聽聞母親想見見這婆子背後的人物,您瞧瞧,兒媳這不是過來了麽?”
岑老太君牙關緊咬,伸出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她:“是你……竟然是你!家賊難防!”
此時的豫安毫不在意她的無禮,隻笑道:“家賊難防?敢問母親,您想要防什麽呢?既然是自詡清白,還有什麽需要防著的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