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時這一覺睡得很沉, 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她回到了十年前——中考結束後的那個夏天。

小學時期,梁時和陳琛同校不同班。到畢業的時候, 陳琛考進了帝都最難進的頂級公立中學, 而梁時為了更好地跳舞,選擇了兼顧藝術教育的私立學校。

他們不再是同一所學校了。

兩個人從抬頭不見低頭見、打起架來可以往對方頭上扔泥巴的童年小夥伴,變成了放假時才會偶爾碰麵的青春期少男少女。

中考結束後的暑假, 陳琛陪著她去歐洲玩了半個月。

而陳少爺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為在那之前, 兩家人一起吃了一頓飯。

年輕的陳遠之夫婦和梁秋聲夫婦本來私交就很好, 加上兒女親家的關係, 三天兩頭就會攢個飯局,一起熱鬧一番。

之前的飯局,要麽是陳琛因為課業太忙沒來,要麽就是梁時參加舞蹈團的活動來不了——總之,兩個人竟然很少同時出席。上一次見麵, 還要倒推到一年前。

中考之後的這頓飯,兩個人都沒有了任何借口,乖乖跟著父母出席。

出發之前, 梁時穿著聯名款的條紋T恤和牛仔短褲, 跟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學生一樣,青春洋溢。

下樓的時候, 卻被吳薇勒令回去換一身。

梁時雖然不解, 但還是照做了, 換上了媽媽精心挑選的連衣裙。

到達酒店的時候, 梁時吵著要在西門提前下車,父母拗不過她, 隻得依了。

她聽同學說,這家酒店的西餐廳剛推出了一款爆火的甜品,隻在下午茶的時間段售賣。看看表,還剩十五分鍾,梁時提著裙子,踩著綴滿亮片的水晶涼鞋,沿著酒店的木棧道開始飛奔。

綠蔭環繞中,已經隱約能看到西餐廳精巧的房頂了,梁時興奮得眼睛發亮,趕緊加快了腳步。

忽然,隻聽“哢”的一聲,小巧的細跟竟然踩進了木棧道的縫隙裏,卡住了。

而且最窘的是,由於奔跑的速度太快,涼鞋被卡住的時候,梁時猛一抬腳,鞋麵竟然硬生生被她掙斷了。

梁時無語地回頭,盯著這隻被卡住的鞋子,和徹底斷掉、沒法再繼續穿的涼鞋,陷入了沉思。

眼看著西餐廳近在咫尺,梁時把心一橫——先買甜品!買了甜品,再回來操心鞋子。

她把裙擺一攏,像一隻瘸腿的兔子,單腳蹦躂著朝前挪去。

離西餐廳隻有一步之遙了,梁時看到了希望,更加用力地跳了幾步。忽然,餐廳的門從裏麵推開,陳琛竟然走了出來。梁時一驚,腳下一個沒收住,順勢就向前撲了過去。

陳琛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梁時,還是以這種驚險的姿勢。吃驚之餘,幾乎是本能的,立刻伸出胳膊將梁時接住。手裏剛買的冰咖啡沒拿穩,“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梁時的鼻子狠狠磕在了陳琛的胸前,力道大得她幾乎要飆淚。

——嗚嗚嗚,好酸爽!

她忍著鼻尖的痛意,抬起頭,剛想開口和陳琛抱怨,目光忽然撞進了他低垂下來的雙眼。

梁時還是第一次以這種曖昧的角度看他。

她忽然覺得,一年未見,自己的小竹馬竟然有點好看。

她從小就知道陳琛好看,可是此刻的這種“好看”,像是一縷勾人的絲,忽然就jsg纏繞上她的神智,令她的心陡然跳亂了一拍。

梁時看著他的眼睛——小時候,隻要這雙眼睛撲閃幾下,便會有什麽鬼主意冒出來,讓她吃不了兜著走。而此刻,梁時在狼狽之餘,竟然分出一縷旖旎的遐思,忍不住想,這雙眼睛怎麽會是潘多拉的魔盒呢?明明是裝滿了珠寶的匣子啊,明亮又動人。

就在她看得入迷的時候,陳琛卻忽然皺眉,抬起手掌就捂住了她的鼻子。

梁時眨眨眼,悲劇地意識到——她流鼻血了。

她竟然!對著一個男生!流鼻血了!

陳琛一手捂著她的鼻子,一手扶著她的腦袋讓她後仰,“我口袋裏有手帕,你找找!”

梁時仰著頭,伸手去摸陳琛的衣兜,手在他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手帕,拿出來堵在鼻端。

陳琛低下頭,盯著她隻穿了一隻鞋子的腳,視線又順著她的來路,瞟到遠處那隻卡在木板縫隙裏的涼鞋。

他幾乎是立刻問道:“你急著買東西吃?”

……很好,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還真是知根知底。梁時欣慰的同時,忽然又感到一絲羞赧,不知道為什麽,她有點不想當著他的麵承認了。

這時候,西餐廳的店員出來更換櫥窗裏的招牌,下午茶的時間馬上結束,晚餐要開始了。

梁時盯著櫃台裏所剩無幾的甜品,心裏很是焦急,但麵上還是忸怩著,就是不動。

陳琛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片刻後,轉身回了餐廳。他在洗手間裏洗了手,出來的時候,順手打包了玻璃櫥櫃裏最後一隻甜品。

陳琛拎著袋子走到梁時跟前,把包裝盒取出來,放進梁時空著的那隻手裏。

梁時怔怔地望著手心裏的甜品盒,心中像是忽然住進了一頭鬧騰的小鹿,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跳得她半張臉都粉撲撲的,整個人冒著粉紅色的泡泡,渾身的骨頭都叫囂著愉悅。

東西還沒吃,胸腔裏已經灌滿了甜蜜的歡喜。

十五歲的梁時在這個普通的夏日傍晚,第一次懂得了心動的美妙。

——竟然是因為一隻甜品。

下一秒,她懷著激**的心情,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心動對象半蹲下身,拿著打包用的塑料袋,對準梁時懸空的那隻腳:“來,套上吧。”

梁時大驚:“你,你幹什麽!”

陳琛抬頭,一臉理所當然:“腳套上這個,走回去。”

梁時的心情頓時如墜冰窟,“……你買甜品,是為了要這個塑料袋?”

“不然呢?”陳琛睨著她道:“你鞋子都壞了,難道要赤著腳回去?”

他竟然還扯了扯手裏的袋子,“質量還不錯,夠你走回包廂了。”

啊啊啊啊啊!這是什麽晴天霹靂!梁時恨恨地想,她是腦子壞掉了麽,剛剛竟然,對著這家夥瘋狂心動?

梁時惱羞成怒,鉚足了力氣,一腳把塑料袋踢飛:“我自己會走!不勞你費心!”

*

最終,梁時還是妥協了,腳上套著這隻醜陋但厚實的塑料袋,跟在陳琛身後往包廂走。

沒辦法,酒店太大,走回去要二十分鍾。

她總不能真的光著腳走吧。

看著前方少年的背影,梁時又回憶起方才瞬間的心動。思緒忽然飄遠,她想起更多有關陳琛的事。

從出生起,他們倆就認識了,熟得不能再熟。梁時一直知道他們有婚約,可這婚約究竟意味著什麽,她其實並沒有深想過。

小時候,陳琛一得罪她,她要麽揍回去,要麽就拿出婚約“威脅”他——你以後要娶我的,對我不好,我就天天在你眼前折騰你,看你怎麽辦!

這招非常奏效,每當她這樣威脅,陳琛就一副有理說不出的深沉樣子,仿佛吃了大虧,讓她覺得特別痛快。

可是現在,她再想起和陳琛的婚約,心頭感受到的不再是壓對方一頭的暢快,而是一種甜兮兮的愉悅。

梁時疑惑地想,我這是怎麽了?

他們已經有將近一年沒見麵了。學校的課程和舞蹈團的活動都很忙,梁時本來就分身乏術,甚至陳琛過生日,她都因為要排練而沒有出席。

這張從小就熟悉的臉,在闊別一年之後,竟然生出一種別樣的陌生,陌生到——此刻她看著他的背影,會莫名有點緊張。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個愛八卦的同桌說,本校的校花正在追求市一中的校草。梁時那會兒正忙著磕剛出爐的漫畫連載,壓根不關心什麽校花校草的故事。

此刻,她忽然警覺地想到,陳琛就在一中啊!

不行,必須確認一下!

她一把拉住陳琛的袖子:“你在你們學校,是校草嗎?”

陳琛回過頭,看著她的表情十分一言難盡。

梁時訕訕地解釋道:“主要是……聽說,我們學校的校花在追你們學校的校草!”

陳琛瞥了她一眼:“所以呢?”

“所以……”梁時有點語塞,想了半天,忽然理直氣壯地說:“所以,我是想提醒你,作為有婚約的人,不能隨隨便便接受別人的表白。”

陳琛聽了,竟然一臉麻木地說:“不會。”

“女孩子太麻煩了,我身邊有你一個就夠受的了。”

……聽著像是好話,又不像是好話。梁時有點不確定,應不應該為這句話感到開心。

她決定,再多行使一點未婚妻的權力。

於是指了指自己的腳:“一般來說……這種情況下,男生都會背女生的。”

“為什麽?”陳琛不解地看著她,“你又不是不能走。”

好你個陳琛!梁時幹脆停下了腳步,越想越氣,她怎麽就攤上了這麽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

眼看著陳琛已經走出去老遠,梁大小姐咬了咬下唇,氣哼哼地想:今天,你不背也得背!

梁時一個發力,忽然小跑起來,輕柔的裙擺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靚麗的弧線,下一秒,這道弧線驟然聚攏,變成一朵盛放的嬌花。

嬌花一個起跳,徑直攀到了陳琛的背上。

陳琛毫不設防,被梁時一個熊撲,整個人栽進了旁邊的草叢裏。

*

大人們左等右等,兩個孩子就是不出現。

酒店裏安保齊全,應該出不了什麽大事,兩家大人們決定放棄等待,開始吃吃喝喝。

吃到一半的時候,陳琛和梁時才出現在了包廂門口。

兩個人的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土和草葉,幾乎看不出衣服本來的顏色。梁時更慘一點,臉上竟然還有血跡,腳上一隻鞋子沒了,裹著一隻酒店的塑料袋。

嚇得大人們差點以為他們倆被人打劫了。

問起原因,陳琛隻是靜默不語;而梁時眼珠子亂瞟,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主座上的陳遠之看了兒子一眼,開口道:“可以不說原因,但總要有人承擔後果。小琛,梁時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弄成這副模樣,你作為男孩子,就沒有什麽想說的?”

梁時低垂著頭,悄悄嘟了嘟嘴——算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她梁時不需要旁人背鍋。

剛想開口承認,卻被旁邊的陳琛一把攥住了手腕。

陳琛抬眼,對著在場的大人們說:“是我的錯,我沒有照看好梁時,願意承擔責任。”

梁時轉頭看著他,十五歲的陳琛剛剛在泥土裏滾了一圈,臉上還粘著碎草葉,說話的態度卻異常沉穩,一切仿佛理所當然,看不出半點委屈。

她那寂靜了片刻的小心髒,又開始不受控地怦怦亂跳。

事情的結果是,作為對梁時的補償,由陳遠之出錢,陳琛作陪,梁大小姐美美去歐洲暢遊了半個月。

半個月足夠梁時琢磨清楚很多事情。

她決定,從今以後,要認認真真地把自己這位小竹馬追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