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機場到達口。
梁時背著雙肩包, 手裏拉著一隻簡單的登機箱,從出口走了出來。
時隔九年,她又再度踏上了帝都的土地。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梁時抬頭, 看著機場大廳裏炫亮的燈光, 恍然回憶起當年離開的那天,也是在這片燈光下,她的爸爸媽媽前來送行。媽媽的眼淚, 看起來是那樣真誠而不舍。
那個時候,她還天真地以為, 很快會有機會回來看看。
誰知一別就是多年, 再回來的時候, 自己竟然又變回了梁家的小姐。
真是莫大的諷刺。
梁家的司機在出口等她,還是當年那個接送她上下學的司機。對方見到她,忽然眼角泛紅地說:“小姐,別來無恙。”
一句話差點讓她破功。
車子很快駛上機場高速,梁時看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真實地感覺到九年光陰如箭,這個城市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曾經的空地已經高樓林立,新修的立交縱橫交錯, 地鐵線似乎也多了那麽幾條。
水寧鎮的發展隻是單純的讓她感覺到欣喜;而帝都的變化, 則深深地勾起了梁時從未體驗過的故土情懷。她竟然產生了一種模糊的近鄉情怯之感。
梁時邁進梁家別墅的時候,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看到一張久違的全家福。
照片上, 十七歲的女孩子披著一頭微卷長發, 穿著英倫格子的小西裝, 站在梁秋聲和吳薇的身後,巧笑嫣然。
她愣愣地盯著這張照片——這東西顯然是近期才被找出來重新掛回去的。梁秋聲為了迎接她回家, 還真是花了心思。
這時候,梁秋聲聽見傭人的通報,已經從樓上的書房裏下來。他步伐輕快地迎來玄關,給了梁時一個熱情的擁抱,“小時,歡迎回家!”
梁時抬了抬嘴角,敷衍地笑笑。
她環視整個客廳,比記憶裏稍顯陳舊了些許,裝飾和家具的擺設也發生了變化。
身旁的傭人是自己從小就親近的姐姐,正紅著眼睛看著她。梁時對她笑了笑,心裏猜想,梁秋聲為了幫她重建歸屬感,肯定把她不認識的人全部調去別處了。
梁時沿著樓梯,來到自己原來的房間。
輕輕推開門,熟悉的景象撲麵而來——房頂上懸掛著奢華的水晶吊燈,粉嫩的公主床外側,是被自己砸爛了又重新定做的梳妝台,旁邊連通著法國設計師特製的U形衣帽間……
一切還是當初的樣子,一絲變化也沒有,仿若一場被封進了琥珀中的十七歲,沒有受到歲月的無情侵蝕,還是那麽光鮮亮麗,恣意生動。
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張無憂無慮的臉孔——麵目純真的高中生少女睜著一雙杏眼,好奇地望過來。
梁時的眼眶忽然有些熱。
隔著經年光陰,她看著少女時期的自己,卻不忍心問一句:你是否做好了準備,迎接一顆曆經了九年飄零、早已經風塵仆仆的心?
傭人姐姐站在幾步外,看著自家失而複得的小姐就這麽靜立在曾經的閨房外,眸光閃爍,一語不發。
她趕緊上前jsg解釋道:“先生和太太一直維持著這間屋子的原樣,什麽也沒有動過。梁昀小姐也隻是偶爾進來看看,不曾碰過任何物品。”
梁時這才從自己的思緒裏出來,轉頭問道:“梁昀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昀小姐被先生打傷之後,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也不見。後來先生出遠門,她就趁夜離開了家,再沒有任何消息。”
梁時蹙起眉,正想繼續打聽梁昀的事,忽然聽見樓下大門處響起一陣喧嘩聲。
那喧嘩是如此耳熟,讓她幾乎是習慣性的,轉身小跑著下了樓。
玄關的大門洞開著,門口站著一路奔跑而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徐芃芃。
*
徐芃芃原本在德國忙得昏天黑地,早就把陳家和梁家聯姻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
兩個月前,她忽然接到陳氏財團發來的婚禮邀請函,很是疑惑了幾秒,心說陳琛這是什麽意思,專門請自己回去見證他和梁昀的好事?
想都別想!她立刻回複了拒絕。
一個月前,徐芃芃再次接到陳氏的邀請。這一次,是陳琛的秘書親自打來電話,邀請自己去當伴娘。
徐芃芃:……陳琛這膽子,還挺肥。
然而,內心深處那顆平和了許久的小心髒又開始躁動了。
徐芃芃想,陳家這場婚禮聲勢浩大,圈子裏幾乎無人不知,當天肯定有不少媒體去蹲點。在這種宣傳力度下,梁時如果得知婚禮的事,會不會也想要去看上一眼?
鬼使神差的,她應下了伴娘的邀約,搭乘飛機回國。
此刻,徐芃芃站在梁家的門廳中央,和呆立在樓梯上的梁時四目相對——像極了無數次假期裏或者放學後,徐芃芃跑來梁家找她,就這麽不管不顧地衝進來,一路叫嚷著最新鮮的校園八卦。
梁時驚訝得不知所措,急忙往樓梯下走。
徐芃芃卻忽然蹲在地上,雙手捂住眼睛,開始放聲大哭。
邊哭邊大罵姓陳的狼心狗肺卑鄙無恥有難不同當有福卻獨享。什麽難聽說什麽,三百個髒字輪流上陣不帶重樣的。
(正在開會的陳琛:阿嚏——)
罵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一雙淚眼,委屈巴巴地看向梁時:“我腿麻了,快讓人搬凳子來!”
……
當天下午,陳琛給梁時打來電話的時候,被徐芃芃一把奪過,毫不客氣地按了掛斷。
陳琛:?
*
“所以這些年,你先是在東南亞關了五年,又在南城漂了兩年,最後被陳琛捉回家使喚了一年?”
徐芃芃抱臂坐在梁時的公主**,眉頭緊鎖。
“……你這麽總結,也不是不行。”
“唔。”徐芃芃依舊臭著臉,十分不解的樣子,“我還有一個疑問。”
梁時想,你該不會想問,我回國以後為什麽沒有聯係你吧。
徐芃芃卻盯著她道:“陳琛是不是送了你一款鑽石珠寶?”
梁時驚訝地點點頭:“是有這麽個事,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
“罷了。”徐芃芃卸了力,仰躺在身後的被褥上,放鬆地呼出一口氣:“有情人也該終成眷屬了,姓陳的這些年也不容易。”
過了一會兒,又喃喃道:“你更不容易。”
梁時在她身邊躺下,柔聲開口:“你怎麽不問問我,回國以後為什麽不聯係你?”
徐芃芃卻翹起腦袋,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那又如何?你聯不聯係我,你我都是一輩子的鐵瓷,早晚會有相見的一天。”
梁時怔怔地看著她,半晌,才慢吞吞地說:“我給你打過一個電話。”
“欸?”徐芃芃驚訝地瞪大了眼。
“我釋放之後,借大使館的電話打的。”梁時慢慢回憶著,當年的情景又浮上心頭。
“那天正好是除夕,使館的工作人員懶得管我,我就蹭了一個越洋電話,打去了德國。”
“可是你在那邊喝醉了,對我哭著喊媽媽。”梁時頓了頓,語氣有些沉重,“我才知道,阿姨已經去世了。”
“所以你就假扮我媽陪我聊了一晚上閑話?”徐芃芃忽然坐了起來,“我就說!我媽怎麽會知道我高中的時候喜歡過一個男的,表白失敗後還當場把那哥們兒罵哭的事?”
梁時斜睨著她:“那件事在學校裏也算無人不知了,阿姨能聽說也不奇怪的。”
聊到少時的糗事,徐芃芃的心情也跟著輕鬆了些許,“難得有打電話的機會,被你浪費在我這兒了。不過,你為什麽不給姓陳的打電話?”
接著又說:“這麽多年,他的電話和微信可都沒變過。”
梁時對著天花板眨了眨眼,一個瘋狂的念頭忽然在腦海裏遊走。
她猛地從**坐了起來,跑去桌上拿起自己的手機。
梁時仔細地回想著一組久遠的賬號和密碼,試了幾次之後,終於成功登陸了高中時用過的微信。
自從離開帝都以後,這個賬號便被主人停用了,再也沒有打開過。和她身處的這個房間一樣,永遠的留在了十七歲。
微信上開始劈裏啪啦地瘋狂彈出消息,很多都是那個暑假裏來關心她身世的朋友和同學。
隨著時間的推移,來信的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陳琛。
最新一條的時間是去年春天。未讀信息數:489。
梁時震驚地瞪大了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陳琛那枚眼熟的頭像,和頭像右上角的紅色角標。
手機好像忽然變得滾燙,讓她有些拿不住。
徐芃芃的腦袋從後方探過來,“天嘞,這可有得你讀的。”
她拿起自己的包往肩上一搭,“剛想起來,我來的時候心情有點激**,車頭好像懟到你家大門上了,我得去看看!”
梁時連忙安排傭人陪著她一塊去處理車子的事,回來的時候,手機還靜靜地躺在桌子上。
她深吸一口氣,點開了未讀消息。
四百多條信息像畫卷一般在梁時的麵前徐徐展開——是失聯的這些年裏,陳琛的人生。
最早一條,是九年前,陳琛從姑姑家回國的當天。
陳琛:【我剛下飛機,你現在在哪兒?】
【給你帶了禮物,想要的話,地址給我。】
一個月後:
【在那邊還好嗎?】
中間過了很久都沒有新消息,直到一年後:
【梁時,我回來找你了。】
【你在東南亞對不對?是哪個國家,能不能給我一點提示?】
【一個人是不是很害怕?】
【我不知道你究竟遭遇了什麽事,但無論如何……求你活下去,活下去等著我,好不好?】
梁時失蹤的第二年:
【大小姐,生日快樂,今天你滿20歲了。】
【校園裏開了大朵的玉蘭花,和你當初種的那株很像。】
【我開始規律地上課,蓋勒博士終於能夠放心了。隻是,有時候難以讓自己停下來。】
【今天被Easton以命相逼去看了醫生,結論是突發失去產生的PTSD……是不是很可笑?】
【我平安無事,而你身陷囹圄,我哪來的資格生病。】
梁時失蹤的第三年:
【你喜歡的那個設計師來美東巡展,我有去看。當年在香港陪你看的時候,隻覺得一片雜亂,毫無邏輯,如今竟然也能看出一絲意趣了。】
【公司開始步入正軌,我給它取名東辰,寓意是給東方的土地帶來辰光。希望有一天,它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三年了。我也不知道還要多久。你是不是等著急了?】
【今天被Easton趕回家睡覺,他說老板不回家,員工也沒法走,要去勞工處舉報我。】
第四年:
【回國的時候恰好路過C大後門的小吃街,規模還不錯。你說過的,要請我從頭吃到尾。】
【我有想過,趕回來陪你拍畢業照。】
第五年:
【機構的負責人來美國出差,我們相約喝了一杯。聊到最近一起失聯者獲救的案例,據說家人等了他十幾年。梁時,十幾年以後,我也快四十歲了。】
【如果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找你,那我祈禱自己活得久一些。】
第六年:
【最近夢到很多小時候的事。自從有記憶起,我的身邊就有你,原來我們共享了這麽多人生。】
【沒有我參與的人生,你是怎麽度過的?我有時會想,有沒有可能,你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幸福地生活,身邊也有了別人。】
【隻要你全須全尾地活著,怎樣都好。】
【我在南法買了一座莊園,就在你喜歡的湖邊,可以俯瞰整片湖景jsg。想你的時候,就從美國飛過來,在這裏坐一天。】
【這種時候,你似乎離我特別近,仿佛觸手可及。】
【嗬,難怪醫生說,這些年,我隻是在和我的記憶一起生活。】
第七年:
【東辰發展得很好,每年都有新的進展。】
【我回到了南城,這個房子裏有一片寬敞的露台,它唯一的作用,可能就是討你的喜歡。】
【設計師原本的方案是做一個露天泳池,被我否了。我總是會想,當年如果沒有把手機掉進泳池裏,是不是就可以趕回來再見你一麵。】
……
【梁時,這麽多年了,你是否還記得我?】
*
太陽由東向西,緩緩下沉的時候,梁時才把所有的消息一一讀完。
屋子裏沒有開燈,她呆坐在地毯上,看著橙紅色的陽光從窗戶裏照進來,在水晶吊燈上映出深淺不一的紅和紫。
手機的屏幕徹底暗了下去,伴隨著陳琛的最後一條微信,消失在了梁時的眼瞳裏。
幾百條信息中,沒有一句直白的情話,隻是簡單的隻言片語,在一場看不到盡頭的等待中,輕飄飄地述說著最深沉的想念。
合在一起,卻是一封跨越漫長歲月的情書。每一個字,都帶著濃濃的情意;每一句話,都讀作【我愛你】。
一顆接一顆晶亮的淚珠擦著梁時的臉頰滾落,將軟糯的棉質T恤浸濕了一片。
良久,她顫顫巍巍地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學著陳琛當初的手法,將熱毛巾擰幹,敷了敷自己通紅的眼角。
梁時開門下樓,熟練地招來傭人。
“叫管家備車,我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