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徹底西沉, 山風帶著涼意,吹冷了廊下的清茶。
陳琛端起茶盞,揚手潑進了腳邊的草叢中。
梁秋聲已經帶著人離開了。臨走之前, 還和陳琛聊起了沙遠鎮的項目, 這也是梁秋聲最為關心的。
泰啟如今已是泥足深陷,這個項目別說利潤了,一時半會兒連資金流都難以回收。
可見, 即便是地產界的泰鬥級人物,在麵對龐大利益的**時, 也難以維持住自己的初心, 急功近利, 越陷越深。
聯姻之後,南城建設會正式入資,拯救泰啟於水火之中。到時候,外界便會知道,梁秋聲是如何賣掉一個女兒, 換回一片河山。
陳琛迎著山風,臉上的表情略顯冰冷。若不是看在他是梁時親生父親的份上……
口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是許馨蘭。
“喂, 媽。我今天不回……”
“你在哪兒呢?”許馨蘭的聲音裏含著笑意, “小時來了,等了你好長時間。小琛, 把女孩子晾著, 可是不禮貌的哦!”
*
時隔九年, 梁時再次踏進了陳家的大門。
許馨蘭見到她尤為驚喜, 張開雙臂,幾乎是哽咽著道:“小時!快過來!”
梁時也瞬間紅了眼眶, 一頭撲進了她的懷裏,“許姨……好久不見。”
許馨蘭摸著她的頭,眼角湧起淚花:“好孩子,終於回來了。這麽多年,你受苦了。”
兩個人抱在一起淚水漣漣,張媽在旁邊看著,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許馨蘭拉著梁時聊了很久,問及她生活裏的點滴細節。梁時驚訝地發現,許姨竟然很清楚自己的生活軌跡,包括曾經以保姆的身份住在和樾,以及後來搬走,獨自去榕城的事。
她好奇道:“是陳琛告訴您的嗎?”
許馨蘭笑了笑,那笑容竟然有些清苦。
她拍著梁時的手,柔聲地說:“是我不放心他,才會格外關注些。小琛這些年……其實一直不是太好。”
梁時瞬間就聽懂了她的意思。
“他誰也不說。但我是他的媽媽,又怎麽會看不明白。”
許馨蘭轉頭,透過客廳的窗戶,看向庭院裏隨風自在拂動的枝葉,臉上浮現起真實的笑容:“過去一年,他真的開心了許多。”
“別人或許會說,在那個位置上,就應該曲高和寡,將家族利益放在首位,私人的情感並不重要。可是我和他爸爸並不這麽想。”
她看著梁時,眼眸裏閃過艱難的情緒,“小琛從小就極為懂事,承擔了很多不屬於自己年齡的責任,看起來就像一個成熟的大人……直到你出事。”
許馨蘭回憶起當年的情景。
大一那年夏天,本應該在美國讀書的陳琛,卻在一次誌願行動裏意外受傷。直到警方的電話打來,陳遠之夫婦倆才得知,他們向來懂事的大兒子,堂堂的財團繼承人,竟然瞞著父母,曠課近一年,跑去東南亞的窮鄉僻壤裏找人。
盛怒之下,陳遠之親自飛去了那個偏僻的不毛之地,把陳琛拎了回來。
陳琛回到家便高燒不退。陳家請了全帝都最權威的專家連夜會診,直到三天後,陳琛才轉醒。
他醒來之後,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嚷著要回學校繼續上課。
差點被陳遠之請了家法。
而陳遠之之所以沒動家法,是因為陳琛在那起事故中不慎扭傷了左手。經過複健,正常生活無礙,鋼琴卻是再也彈不了了。
聽到這裏,梁時的心陡然跳空了一拍。
許馨蘭接著道:“得知這個結果後,小琛獨自在琴房裏坐了一整夜。第二天,竟然叫人來把鋼琴抬走了。還將整間屋子重新打理了一番,買來最jsg好的音響設備,做成了一個封閉的視聽室,送給了嘉與。”
她無奈地笑道:“嘉與特別喜歡,天天待在裏邊玩音樂。要不是那間屋子,這小子後來也不會輕輕鬆鬆就能在選秀中嶄露頭角。”
講到這裏,許馨蘭的眼睛彎了彎:“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他一定不會放棄找你。一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但他一定會朝著目標堅定地走下去。”
*
聊了一會兒,管家有事找來,許馨蘭便安排張媽帶著梁時四處逛逛。
張媽引著梁時穿過庭院,絮絮叨叨地跟她講述院子裏的一些變化,“時小姐,這棵玉蘭樹是你走以後,少爺親手種的。你看,都長得這麽高了。”
梁時抬頭,眼前是一株高聳的玉蘭,雖然過了花期,但枝幹粗壯,綠葉繁茂,一看就照顧得極好。
她不禁莞爾:“沒想到啊,陳琛最討厭這些花花草草了,竟然還會種樹。”
梁時隨著張媽繼續往前走,幾步之後,卻又忽然頓住了腳步。
她猛地回頭盯著這棵玉蘭,急急走了回來,在張媽驚訝的目光中,翻過草坪的圍欄,直接鑽到了樹下。
夕陽將淺褐色的樹幹鍍上了一層金色。梁時繞著這棵樹轉了一圈,俯身摸索,在稍低一些的位置,找到了當年用刀刻下去的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梁時和陳琛種】
她伸出顫抖的手指,撫摸著自己幼時刻上去的文字。腦海裏在想,陳琛啊,你的身上,究竟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呢?
梁時撩起裙擺,竟然一屁股在玉蘭樹下坐了下來。
此處微風輕**,綠蔭如蓋。透過密密匝匝的樹影,依稀能看到遠處的窗欞。
望著那盞熟悉的窗戶,梁時想起小時候那些伴著悠揚琴聲酣然入夢的午後,忽然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疼。
她雙手捂住眼睛,努力忍耐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熱意。
卻感到自己的手背上一陣濕熱——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舔自己?
梁時抬起頭,和草坪上散步的奧斯卡四目相對。
還不待她有所反應,奧斯卡突然一個急衝,猛地把梁時撲倒在了草地上。
張媽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想把梁時扶起來。
梁時擺擺手表示不要緊,一邊努力起身,一邊瘋狂地躲避著奧斯卡的舌頭:“好啦!我知道你在歡迎我!”
奧斯卡已經是條老狗了,身體狀況卻維持得相當不錯,看起來仍然活力十足,是這一帶說一不二的狗中霸王。
它瘋狂地在梁時的臉上又親又舔,直到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凜然的嗬斷:“奧斯卡!”
剛剛還百般威風的狗中霸王,瞬間便停止了舔人的動作,乖巧地抿下一雙狗耳,朝著遠處的主人疾奔而去。
陳琛接過傭人手裏的繩子,重新給它栓好,擼了幾下光溜溜的狗頭。
然後幾步踏進草坪,將地上的梁時拉了起來,挑眉笑道:“聽說你在等我?”
梁時看到他,終於不再忍耐,不顧周圍還在打量的傭人們,竟然一把將陳琛緊緊摟住,頭埋在他胸口,嗚咽著不說話了。
以張媽為首的大家紛紛低頭,嘴邊噙著笑意,趕緊各自散開。
梁時的臉頰緊緊貼在陳琛的胸口上,眼淚似是怎麽也流不完,很快就把他的T恤前襟沾濕了一大片。
陳琛拍著她的背,茫然地問:“在梁家受委屈了?”
梁時搖頭,仰起脖頸,隻是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你的狗撲人好疼!”
*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C大後門的小吃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熱辣的燒烤攤上冒著嫋嫋青煙,香氣四溢的甜品店和奶茶鋪比肩接踵。
大大小小的鋪位上擺滿了各種風味的美食,五顏六色的燈牌將整條街映襯得熱情似火,讓這夏夜更為燥熱喧囂。
整條街都是C大的學生,梁時牽著陳琛的手,在年輕的人潮裏走走停停。
陳琛還是下午那身休閑打扮,此刻看起來很像是從前麵的男生宿舍裏直接出來的。
從踏上這條小吃街起,陳琛就一直很沉默。他沒有問梁時為什麽到這裏來,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隻是很自然地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在每個攤子前駐足張望,發出頗為內行的點評。
“這家烤串一看就好吃,你看,老板的食材多新鮮。想要味道好,不能僅靠醬料,食材的品質才是根本。”
“那家的炒粉應該也可以,老板看上去那麽凶,排隊的人還那麽多,足以說明味道佳。”
梁時愉悅地回過頭,看向陳琛:“有沒有想吃的?今天我請客!”
陳琛凝視著她的雙眸——這雙眼睛濕漉漉的,因為哭得太久,還有些微的紅腫。燈光下,隱隱還能看見淺淺的淚痕。
他答非所問道:“今天為什麽哭?”
梁時搖搖頭,走過來輕輕抱住他。
“答應了請你從頭吃到尾,就必須要做到。”
梁時抬眼,臉上的表情非常認真,“雖然時間隔得有些久,但是陳琛,我想讓你知道,你所有的等待都沒有付諸東流。隻要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便一定會用盡全力回應你。”
陳琛靜靜地看著她,眸色深沉。
周圍的人潮仿佛已經褪去,世界變得空曠而安靜,隻餘眼前的人。
他抬起手,不太輕柔地捏住梁時的下巴,不顧周遭的熙攘,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個炙熱的親吻。
從淺淺的輕啄,到深深的吮吻,陳琛抬起雙臂,用力箍著她,霸道地掠奪著她的每一絲呼吸。
梁時的心似乎也被這溫熱的唇舌所覆蓋,腦海中一片浮浮沉沉,幾乎放棄了思考。隻能沉醉在陳琛如海浪般洶湧又渾厚的情愫裏,緊緊地追逐著他,回應著他,似是要沉進他的心裏去,隨著他這些年走過的路,將那些受傷的過往一一撫平。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梁時四肢綿軟、馬上就要站不穩的時候,陳琛才放開她。
他抬起手指,在她被吻得殷紅的唇上輕輕一擦,抹去一縷晶瑩的銀絲。
梁時手腳虛軟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臉頰潮熱。目光隨意一瞥,發現一旁的攤主已經紅著臉,盯著他們看了許久。
“……”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就站在人家的攤子前,和陳琛接了一個綿長的吻。
難言的尷尬瞬間襲上梁時的心頭,將腦海中旖旎的情愫全部攪合得七零八落。
她羞紅著臉,剛要拉著陳琛遁走,隻見攤主忽然遞過來一份熱氣騰騰的章魚小丸子。
“姑娘,我也不能白看,這個送給你們吧,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哦!”
“……”
最終,梁時和陳琛就像這條街上的大部分學生情侶那樣,一邊散著步,一邊分享著同一份吃食。
他們沿著這條小吃街,一路逛進了C大校園。
馬上就到考試周了,C大不像平時那般熱鬧。此刻的教學樓裏燈火通明,圖書館也坐得滿滿當當。不時有自行車呼嘯而過,攜手夜遊的小情侶們抓緊最後的時間膩膩歪歪,偶爾一隻籃球飛來,在小道上彈了又彈,滾出老遠。
夜風吹動著梁時的長發,頭頂的枝葉在她的臉上投下斑駁的細影。
一切都溫柔得恰到好處。
梁時輕聲呢喃道:“你記不記得,高中的時候,老師曾經出過一道辯題:從未得到過,和得到又失去,哪個更令人難以接受?”
陳琛的目光有些不忍,輕輕地落在她的發頂。
“一個是遺憾,一個是痛苦。”
“是啊。”梁時抬起眼眸,目光掠過C大的校園——這個她曾經一步之遙,最終又相距千裏的地方。
她的聲音聽上去堅定而坦然:“好在,遺憾和痛苦,終會有盡頭。”
梁時轉過身,對著陳琛微微一笑:“你知道嗎,小的時候,我擁有人生中最好的一切。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她的目光在校園裏巡睃一圈,最終又落回到陳琛的身上。靈動的眸子在月色下盈潤如水,帶著無限的愛意和珍惜。
伴隨這愛意的,是最開朗豁達的笑容:“我現在,依然這麽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