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梁時睜開眼, 看到這間茶室起,她就感覺非常熟悉——這桌案的材質,物品的擺放順序, 還有書架上書籍的排列習慣, 簡直和梁秋聲在梁家的書房如出一轍。

聯係到小學同學曾彭鈺講過的故事,一切似乎並不難猜。

至於李麗瑩的經曆,則是梁時大膽的揣測。

她被蒙著眼睛一路帶來此地, 坐在這張鬆軟的扶手椅上,什麽都看不見, 手自然習慣性地在身後摸索。

——然後就摸到了冰冷的金屬鏈條。

黑布拿下後, 她掃視著這間寬敞的房間, 處處都能看到固定鏈條的圓環。

和整間茶室的精致華美格格不入,卻在一瞬間,幾乎紮穿了梁時的心。

她曾經在心中多次質問自己的生母,到底是為了什麽原因,寧願舍下自己的親生骨肉, 也要做出掉包孩子的舉動?

可若是她對一個男人懷著徹骨的仇恨呢?

憎恨到,連帶著恨自己的孩子,恨不得把她當做一顆定時炸彈, 埋在他的家裏, 讓他往後的人生不得安寧。

梁時表麵上和陳嘉涵周旋著,內心已然崩潰得無法言喻。她感到無限的哀傷, 卻又不曉得這份悲哀是為生母, 還是為自己。

對麵的陳嘉涵沒想到還能聽到這種隱秘, 驚訝過後, 一把放開了梁時的手腕。

他走到開闊處,給自己點了根煙, “你說得對,這的確不是我的地方。但你若是不簽字,吳薇也不會放你走。”

*

帝都的梁家,此時已是一片混亂。

造型師團隊連下午茶都喝完了,還是沒有等到大小姐回來。帶隊的老師有些焦急,催促道:“再不開始做造型,就要趕不及晚宴了啊!”

傭人們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乎把梁家的宅院翻了個底朝天,還是不見小姐的影子。

梁時失蹤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梁秋聲那裏。

梁秋聲大為震怒——這個節骨眼上,可別再出什麽岔子了!

他連會也不開了,急急忙忙從公司往家趕。到家一看,整座宅邸秩序井然,傭人們忙中有序,一切準備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梁秋聲沉下了臉色,將滿腹狐疑壓下,走進家門。

吳薇款款地站在客廳的中央。

雖微有病容,但她姿態優雅,身著一身亮黑色的定製禮服裙,氣質矜貴端莊,一顰一笑都帶著豪門大戶的氣場。

隻要一眼,毋須介紹,來人便會知道,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梁秋聲冷眼看著這位秀雅的發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拜訪吳家的時候,那個提著裙擺緩緩下樓的女孩。

歲月不居,一轉眼,竟然已經過了三十年。

這是自梁昀離家出走以後,二人第一次正式會麵。

梁秋聲不再繞彎子,直入主題道:“梁時在哪裏?”

吳薇平靜的麵容上終於有了一絲波動:“你隻關心梁時的下落,何曾想過,我們的昀昀在哪裏?”

“小薇,梁時在這個家裏生活了十七年,她也是你的女兒啊!”梁秋聲的耐心已然告罄,“為什麽你要如此防備她?”

“我的女兒?”吳薇覺得麵前的男人大概瘋了,竟然會說出如此荒謬的論調。

“你和別的女人生下的野種,還好意思來冒充我的女兒?”

梁秋聲不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與她多作糾纏,試圖退讓一步:“隻要你把梁時平安送回來,我們什麽都可以談。”

吳薇淡淡地瞥了他一jsg眼,“什麽都可以談?你還真是大方。”

梁秋聲皺著眉,手緊攥成拳,強行把滿腹升騰的怒火按下,“你究竟想怎麽樣?”

“我要她消失。”吳薇語調微揚,帶著勝券在握的篤定,“我要你當眾宣布,梁時隻是一個抱錯的孩子而已,和梁家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這下,梁秋聲連敷衍的耐心也沒了,不再遮掩自己的情緒,橫眉豎目地盯住自己的妻子,眼神裏透出徹骨的冰冷:“小薇,我們是夫妻,本是一體。你這樣和我對著幹,不會有任何好處。”

吳薇的唇邊漾起一個誇張的弧度,仿佛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絕倫的蠢話。

“任憑那個女人的孩子登堂入室,我才真的不會有任何好處!”

她不想再和他糾纏,提著裙子,優雅地往外走。

“我要出去招待客人了,你考慮一下我剛剛的提議。畢竟,再晚一些的話,可就見不到你的好女兒了。”

*

梁時還陷在翻倒的椅子裏,氣息有些虛弱。

“陳嘉涵,我們小時候也算點頭之交。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這樣對付我?”

陳嘉涵手插褲兜,對著牆壁沉默地抽著煙,沒有說話。

梁時想,還得再推一把。

她語調酸楚地說:“吳薇是不是說,我就是梁昀最大的威脅?她告訴你,我回帝都就是為了奪走梁昀的一切,霸占她梁家小姐的位置,搶她的未婚夫,還要侵吞屬於她的財產?”

陳嘉涵終於斜過眼眸,看了看她,擠出一個輕蔑的笑:“難道不是麽?”

他低聲道:“在梁昀回來之前,我會替她守好她的東西。”

梁時聞言,竟然有點驚訝。

她忍不住歎道:“沒想到,素來風流的陳大少,竟然會認真喜歡一個人。”

陳嘉涵冷哼了一聲。

梁時狼狽地趴在地上,“陳嘉涵,你該不會真的相信,能把我一直關在這裏吧?”她話鋒一轉,“有人一定會找到我的。”

陳嘉涵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撣了撣褲子上的煙灰,回身道:“你說陳琛?放心吧,你上車的地兒剛好是個監控死角,他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找不到這個地方!”

正說著,隻聽“嘩啦”一聲巨響,地下室的天窗竟然應聲而裂!

大塊的碎玻璃從天而降,砸到地上,炸裂出一片零星的碎末。

一個身影破窗而入,從天花板上敏捷地落地,手裏還拎著一根酷炫的限量版高爾夫球棍。

“你還真是愛打高爾夫,連後備箱裏都裝著這等趁手的工具。”陳琛隨手拍了拍身上的玻璃屑,漫不經心地說。

還在噴雲吐霧的陳嘉涵:“……”

陳琛的目光從呆愣的陳嘉涵身上移開,瞥到他身後倒地的梁時,眼神瞬間冷了。

他大步跑過來,無視陳嘉涵震驚的目光,將倒地的梁時連帶著座椅扶起,“你怎麽樣?”

看到椅子上的鞋印,和梁時摔得通紅的額角,陳琛的聲音驟然降至冰點:“他踢的?”

下一秒,陳琛猝然轉身,手中握著那根高爾夫球棍,衝著朝陳嘉涵就揮了過去!

陳嘉涵大驚,手裏的煙頭被勁風掀掉,整個人連連後退,堪堪避過這當頭的一擊。卻在下一秒,身體被一個捅戳,高爾夫球棍狠狠地頂上了他的腹部。

這一記的力道極大,疼得他五髒六腑都在抽搐,本能地想要彎腰護住身體。

緊接著,肩上又是一記重戳,球棍頂著他的肩膀將他推了出去,力度大到直接將人掀翻在地。

梁時看著陳琛的動作,忽然想起,他高中的時候可是擊劍社的主力。雖然多年沒練,仍舊寶刀未老,連陳嘉涵的衣角都沒沾,已經將人打得癱在地上爬不起來。

陳琛冷眼看著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堂哥,也沒再管他,回身來到梁時身邊,給她解手裏的繩子。

梁時先前還一直在強撐,隻因她心中篤信,陳琛一定會找到自己。可真的看到他的這一刻,所有的脆弱瞬間便襲上心頭,眼淚決了堤一般往下湧,嗚嗚咽咽地問:“你怎麽找到我的?”

“崔管家給我打的電話。”陳琛抹掉她滿臉的淚珠,又輕輕碰了碰她額頭上的傷,很是心疼——想立刻轉身,繼續痛揍陳嘉涵這個畜生。

幾個小時前,孔珍珍在梁宅的後門目睹了梁時上車的全程,直覺此事不同尋常,轉身便遇到了梁宅的崔管家。

她猶豫了半晌,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崔管家領著這個落魄的女明星回到自己的房間,思來想去,給陳琛撥了一通電話。

“陳少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你這件事。夫人最近和陳大少爺有所往來,我擔心……”她幾乎哽咽著說:“八年前,小姐被綁架那次,我什麽忙也沒有幫上,心裏一直十分愧疚。我都這把年紀了,馬上就要退休回老家,也沒什麽心願了,隻希望我們小姐平安就好。”

崔管家邊說邊嗚嗚地開始哭:“求你看在從小和小姐一起長大的份上,幫幫她吧!”

孔珍珍在旁邊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串車牌號。

陳琛立刻派人開始追蹤。

彼時,車子已經出了城,失去了蹤跡。從方向上看,似乎在往城南燕象山的方向走。

崔管家老淚縱橫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燕象山的話……說不定是那裏!”

她報上了一個地址,正是梁時所處的這棟房子。

“這是我家先生年輕時置辦的宅院,在夫人進門之前就有了,一直瞞著家裏其他人。”

崔管家努力回憶著:“我也不太清楚這座宅子的作用。直到十幾年前,夫人偶然發現了這個地方,一度很是崩潰,甚至對著我哭訴了一場。我猜,這宅子應該和梁時小姐的生母有關。”

掛了電話,崔管家頹喪地坐在原地,哀婉地歎道:“我對不起夫人啊……”

孔珍珍則慶幸地想,今天幸虧趕上了這一出,撈到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隻要梁時平安歸來,她就一定能討得一封諒解書。

兩個人坐立不安地繼續等待著。

*

梁時伏在陳琛的懷裏,心口並沒有因為獲救而徹底鬆緩下來,內心依然極度悲慟,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地滾落。

陳琛感受到梁時的絕望,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撫道:“別怕,外麵都是我帶來的人。陳嘉涵跑不了,我會好好收拾他。”

“不是陳嘉涵……”梁時嗚咽著,“不是因為陳嘉涵。”

陳琛蹙著眉,抬眼掃了一遍這華麗的空間,忽然間就明白了什麽,眉頭皺得更深。

這時候,隻聽幾聲窸窸窣窣的響動,陳嘉涵竟然硬撐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陳琛。”他晃晃悠悠地站起,從衣服的內兜裏摸出一把閃亮的瑞士軍刀,“今天這個局麵,是你逼我的!”

陳琛一臉麻木,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某些堂哥怎麽這麽死乞白賴。

他放開梁時,回身麵對著陳嘉涵,“爺爺臨走之前,特意囑咐我,讓我照看你。”

他神色疏冷,眼神裏帶著不耐,“你是陳家的子孫,我可以包容你一次兩次的無知,但並不等於說,我有無盡的耐心。”

陳嘉涵聽到這話,氣得臉色漲紅,額角的青筋都在跳:“照看你媽!你踏馬的是在羞辱我吧!你安插了那個楊曉梅到我身邊,就是為了監視我的行動,別以為我不知道!”

他忽然眯起眼,聲音裏帶著詭異的顫栗:“出門之前,楊曉梅就在我書房外邊偷聽,是不是她聯係的你,你才能趕過來的?”

陳琛目光森冷,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惱意:“蠢貨。她如果聯係我,也是為了你。”

“這種話,你還是留著騙鬼去吧!”陳嘉涵揮著刀子直逼著陳琛,寸步不讓。

這時,天花板上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陳琛帶來的人已經從正門破門而入,將整座房子搜查了一遍。最後才來到這間底層的地下室,聽動靜,馬上就要進來了。

陳嘉涵眼見著事情即將敗落,心中焦急,忽然就豁了出去。

他後退一步,胳膊肘直接懟向牆上的開關,整間屋子的燈光霎時熄滅。

偌大的地下室頃刻間變得漆黑一片,隻有鏤空的天窗底下灑進一柱陽光,在地上的碎玻璃渣上反射著晶瑩的光點。

五步之外,什麽都看不見。

隨著一聲巨響,地下室的門被霍然撞開。一隊訓練有素的保鏢衝了進jsg來,領頭的人摸索著打開了牆上的開關。

屋子裏瞬間恢複光亮,眼前的景象卻令他們吃了一驚——隻見陳嘉涵挾持著梁時,站在扶手椅後麵,冰冷的刀尖已經頂上了她的脖子。

陳琛站在扶手椅的外側,近在咫尺,卻一動不動,看上去似乎是晚了一步。

“都後退!”陳嘉涵衝著人群大聲嗬斥著。

保鏢們集體退後,陳琛的臉上覆了一層冰霜,看向陳嘉涵的目光猶如看一個死人。

陳嘉涵不滿意,刻意緊了緊手中那匕首的刀鋒。陳琛眸光微閃,無聲地後退了一步。

“都讓開!”陳嘉涵就這麽攬著梁時,磕磕絆絆地向外走去。

為首的保鏢有些猶豫,無聲地看了陳琛一眼。陳琛一個眼神,堵在門口的人群立刻散開,陳嘉涵挾持著人,倒退著來到出口。

梁時不得不隨著陳嘉涵移動,她的目光越過眾人,看向陳琛灰冷的眼睛,默默地搖了搖頭——別擔心,我沒事的。

“陳琛,害怕嗎?擔心嗎?你這個偽君子,也有今天啊!”

陳嘉涵爆發出猙獰的狂笑,“你從小就占盡了好事,明明我才是陳家的長孫,卻要事事給你讓路!”

冰冷的刀刃已經貼上了梁時的肌膚。

“你騙得了梁秋聲,騙得了所有人,但是騙不了我!你為了這個女人,不惜把柏樾掀了個底朝天,什麽被迫聯姻,什麽無奈之舉,都是你的障眼法!”

“如今,你的心上人就在我手裏。”陳嘉涵的表情已經有些瘋狂,“親眼看著最愛的人毀滅,這滋味,我真是等不及也讓你嚐嚐!”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蛇蠍般的怨毒:“你要記住,這一切都是你的錯!是你害了她!”

陳嘉涵瘋狂地嚎叫著,情緒激動不已,眼看就要帶著梁時出了大門。

就在他的視線轉向出口的瞬間,陳琛忽然從褲兜裏摸出一顆白色的高爾夫球。

拿球的手臂在空中迅猛一揮,一個漂亮的蓄力,毫不猶豫地投了出去。

是一個動作明快、淩厲萬鈞的直球。

小球帶著破空的力度,呼嘯著疾衝而去,在空中劃出一道閃電般的直線,穩準狠地正中陳嘉涵的腦門。

隻聽“咚”一聲巨響,伴隨著小球落地的聲音,陳嘉涵應聲而倒,整個人順著牆壁滑下,仰躺在地上,鮮血汩汩直流,徹底沒了意識。

保鏢們立刻衝過去,俯身查看陳嘉涵的狀況。

陳琛也快步上前,一把將呆愣的梁時攬進懷裏,對著倒地不醒的陳嘉涵說:“忘了提醒你,我念書的時候不光玩擊劍,棒球也還湊合。”

他低頭看向懷裏的梁時,隻見她目光空洞,整個人猶如嚇傻了一般,毫無反應。

“梁時?”陳琛輕輕晃了晃懷裏的人,“嚇到了嗎?”

梁時半睜著眼,額頭上的傷口一陣抽痛。那疼痛猶如一柄利劍,猛地插進了意識深處,將混亂的記憶攪和得顛來倒去。

剛剛那枚白色的小球仿佛一顆拖著尾翼的隕石,擦著梁時的耳旁飛過,激起的氣浪凶悍地撞進了她的腦海,在深深覆蓋的陳年記憶上砸下一個深坑,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刹那間,潮熱的夜晚,滴答的鍾表,掐在自己脖頸上的五指,窒息到即將死去的瞬間……

梁時渾身發抖,瞳孔劇烈震顫著。

她比任何時候都明白,真相就如抵在腦門上的鋼釘,被這腦震**一般的劇痛刺激得堪堪現出了原形。

下一刻,鋼釘毫不猶豫地敲進了她的識海。

一串陌生的記憶撲麵而來。

梁時“哇”的一聲,吐了一地。

保鏢們看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還被美女吐了一身的陳嘉涵,誰都沒敢說話。

梁時被記憶震**得久久不能回神,就在陳琛以為她受驚過度,急急地喚人請醫生時,梁時抬手,不顧形象地抹了一把唇邊的嘔吐物。

她轉頭看向陳琛,臉上飛揚著解脫般的驚喜:

“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梁時的聲音掩不住的激動,因著情緒過於起伏,眼淚也跟著奪眶而出。

“當年殺死邵輝的,是一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