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弟弟。”
“唔……”弟弟。賈無雙琢磨了下這二字,他用的並非“小弟”,大致……有所不同。
“同母異父。”他又道。
同母……異父?
果真。賈無雙望了他一眼,此刻他濃眉輕凝,神情卻異常平靜,心中默默歎了口氣,看了看手中的碎花包袱,輕輕的哦了一聲,靜等他繼續。
或許是連日來的和平相處,或許是錢君寶明擺著決裂的態度,亦或者隻因對象是她,甄不凡沉默一番之後,繼續道,“我爹是個粗人,目不識丁,那女人是我爹用二十輛銀子買下來的媳婦。我爹待她極好,我自有印象來,爹對她一向千依百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也是有印象來,她從不正眼看我,仿佛我是肮髒的東西。”
“直至有一天,她突然失蹤,至此音訊全無。我爹戀她如昔,惦她安危,帶著我一並四處打聽,機緣巧合下,得知她隱瞞身世,憑借相貌,竟成了錢府三姨太。”他一頓,嘴角露出嘲諷一笑,“爹尋到她時,此女已懷有身孕,厚顏無恥,以胎兒為由,金錢為誘,要求他代之隱瞞。”
他緩緩的看向她,“那個女人,其實是我娘。”
賈無雙就那麽望著他,輕輕的吸了口氣,心隱隱有絲疼,為他心疼。
“我爹心軟,便不再糾纏,卻是心如死灰,一朝喪誌,之後頹靡不振,鬱鬱而終。而我四處流**,終於被我師父看中,就跟著他的馬幫四處討活。再後來我結識文昇他們,漸漸壯大聲勢,也有了錢財,直到我師父去世,我知道,時機到了。”
“報仇的時機。”他依舊看著她,那般輕描淡寫的說到,“然後,我就報了仇。”
“唔。”賈無雙應了話,大概知道接下來的事,無非就是他奪走了他娘親想要的生活,證明她選擇上的錯誤,然後錢君寶,就是她那時肚子裏懷的孩子吧。
同母異父呢……
想來甄不凡崛起也不過是這些年的事,所以說,錢君寶其實知道這一切?所以靜侍在他身旁等待機會再報仇?
“她死的時候,我就後悔了。”他突然笑,“我居然後悔了。”
賈無雙輕輕將手覆在他手背上,感覺他手筋因用力微微凸起,那裏藏著他不為人知的痛。
“無怪乎人家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錢家人因為這個,他們來求我,當著我的麵把她趕出家門,連帶君寶,要她帶著野種滾,說她紅顏禍水,說她人盡可夫、厚顏無恥。她跪在一旁痛哭著,抱著她的兒子,還是沒看我一眼,或許,那個才是她認可的兒子,我一直隻是將她從幸福生活中拉下來的惡魔。”
“後來她過得極苦,我其實隻想她有一點點,一點點就好,思念我爹對她的好。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這麽做,她隻是把君寶帶到我麵前,用命令的口吻說‘照顧他’。然後她就尋死了。”
說完他慢慢撩起她散落在額前的碎發,“我就帶著君寶離開了那裏。君寶初時很難馴,**刺,晚上會拿著匕首來找我。直到我把他扔進嶸唐河裏,他嗆了一肚子水,他才終於學乖。那之後,他至少懂得用笑容來麵對我。”
說完他自嘲的揚唇,“這沒什麽不好。”
呃……賈無雙聽完覺得還是有哪裏不對勁,歪頭想了想,才剛想開口,他又接話,“當時報仇隻我一人,文昇並未在旁,直到我人在嶸唐,他們才找上門來。”
原來如此,她垂眸一想,才抬眸望他,“那錢君寶會這麽做,你就一點警惕都沒有?”
“他需要一件事分散我注意力,我想那件事應該就是你,這些年頭,他準備了不少,大概也覺得時機到了。”
“我?”
“他一直擾我婚姻,大致是想挑釁,想證明,哪怕我有錢,依舊不會有人想嫁給我。”他望著她,眼神終於透著絲絲暖意,“你在北方也有所勢利,也一向是個極有毅力的女人,這次招親如此聲張造勢,隻要說服你過來,撮合你我,屆時他再從中作梗,你我不但成不得婚,應該還會不歡而散,他大致還算進了你的小心眼和報複心……可是你從一開始就逃了。”
“……”賈無雙突然瞪了他一眼,什麽叫小心眼和報複心?她哼了聲,“不逃怎麽能突顯你腳力好?”然後微微昂頭,有一絲狐疑。“這麽說來,你一直都知道錢君寶心中有鬼?”
或許他說話的口吻一直都平平淡淡,因而淡化其實一直彌繞他心中的那種悲痛,賈無雙看著他,吸了口氣,突然莫名感慨,幹了一件可謂衝動的事,猛地站起來,將他整個人攬入懷中,下巴抵著他前額,“乖,這沒啥。”
想了想,又許諾似地說到,“你就算被整垮了,我了不起陪你去賣饅頭。”
錢這種東西,沒了再賺就好。談不上什麽拋棄不拋棄的。
他先是全身緊繃,隨後怔了怔,自胸腔悶悶的笑出聲來。
“你娘或許是不知道該怎麽愛你。”她突然認真地道,有一下沒一下地摸了摸他的頭,“因為有些時候,你確實挺討人厭。”
“……”他突然報複性地伸手用力環住她的腰,“你這就算在安慰我?”
“沒人安慰你,至少我覺得,這些經曆才造就了你。”她聳聳肩,“就像我一樣,如果我娘當初沒死,我爹也沒病,那麽我十六歲時應該會是典型的小家碧玉,然後乖乖坐上花轎,和我定親的對象成婚。”
他語調突然變得不高興,“定親的對象?”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嫁不出去?”她哼了一聲,“他毀婚之後,我名聲也被敗壞,附近家境殷實的小夥也沒了身影,拖啊拖的就拖到了現在。而且……”
她又癟癟嘴,“如果不是錢君寶,你或許也早就成婚,而我,是絕對不可能嫁給人當妾氏的。所有的經曆,都是我們如今現狀的鋪墊,不是麽?”
他也笑了笑,臉突然蹭向她的柔軟,變得不安分起來,“這麽說來,君寶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拍了拍他的頭,“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脫光你。”
見他已經付諸行動,她頓了頓,又拍他一掌,臉紅紅地嗤到,“色坯。”
兩人自然沒有去參加錢君寶的婚宴。而是包袱一卷,回汝安城。
行程倒也不急,共騎駿馬一匹,一路遊山玩水,四處晃**,其他的都交給林文昇一眾去擺平。賈無雙甚至很沒義氣的,把傅曉生和春桃都拋棄了。
有些時候,報仇這種事,是仇家覺得被報複了才算成功,而錢君寶的報複……
很抱歉,他甄不凡不在乎。
天大地大,隻有親身體驗,才可體會當中奧妙。真正放鬆心情四處遊覽,賈無雙才發覺天地蒼穹,她不過是當中一粒塵埃,當初所執著的某些東西,也變得不是那麽重要。
或許是,她已經得到。
在普通農戶家討了口水喝,瞧得主人家裏兩個童稚的小家夥在屋外的平地追逐,笑意怏然……會有孩子吧,她突然想,也不知為何,即便是這麽簡單的想法,也會讓潤喉的清水,泛著淡淡的甜。
男的還是女的呢?直到並肩走上鄉間小路,她還在想。
此行特地避開了大道,繞了不少彎路,看山看水賞花賞月,倒也愜意。
“我們生個孩子吧,我會對他好。”見她從農戶家出來就沒了聲音,他突然道。
“……”賈無雙聽到此話笑了笑,“隻要你不把他扔下河。”
“哼,”他輕嗤,“如果他不聽話……”
賈無雙回頭瞪了他一眼,這個男人當真野蠻,卻是聳聳肩,“聽說生孩子很痛。”完了又抿嘴笑,“我一直想知道會有多痛。”
然後又捏了捏他的手臂,“如果太痛了怎麽辦?”
他立在原地怔了怔,像是百般感觸,大步跨向前摟住她,“那我會替你教訓他。”
“元寶雖然不小了……”她故意用後腦撞了撞他胸膛,決定繼續解決問題,“但是我希望不要離他太遠,因為牽掛,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汝安有我的家,我想待在那裏。”
他沒應話,而是望著遠處綿延的群山,久久,才道,“你想怎麽解決?”
她哼了一聲,“我就是在問你怎麽解決,我不可能了無牽掛的跟你走。”
“那就不走。”他答得沒有一絲猶豫,“我本來就無所謂,所謂根,是因為那裏有重要的東西,我已經找到了。”他頓了頓,說得不輕不重,“你在哪,我就去哪。”
“……”平日他極少說煽情的話,如今說得太自然,竟是讓她平白覺得歪膩,但心中卻不由自主溢出滿滿的甜,嚅囁了半晌,再開口還是有些別扭,“我也不想離開賈府,那的一磚一瓦都是我血汗錢,辛辛苦苦賺回來的。”
“那就不離開。”
“……”她驀地回頭,“你就不怕?別人一定會說你入贅。”
“無所謂。”
“當真?”真奇怪,這個男人堅持的東西,和她想象得不一樣。
“我可以用銀子塞住他們的口。”
她笑了笑,嘖了一聲,“你銀子大概都在君寶的兜裏了。”然後想了想,點點頭笑,“該讓那家夥叫我一聲大嫂了。”
那小子,似乎也有個心結。
回到汝安城的時候,春桃早先他們一步到達,每日站在城門處望穿秋水。見賈無雙歸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得楚楚動人。
拋開遊山玩水時的悠哉,他們還有很多問題要處理。
先是元寶交給她一份林文昇的飛鴿傳書,書信裏讓她轉達告知甄不凡,這次錢君寶做足了準備,甄家產業遭受重創,很多東西一籌莫展,即便是有解決方法,也缺少翻身資金。
其實借錢給他,賈無雙無所謂,錢拿去就好,但問題是她覺得這明顯不是砸錢下去就能解決的問題。
這次錢君寶先將甄家的貨品低價轉讓,再聯合諸多商家,推出一係列除甄家之外的降價出售活動,說穿了不過是以甄家的資產來斷甄家的路。若要翻身,一昧壓價顯然是沒用的,隻能依靠新的商品,在質量上取勝,但這很明顯不是短期內可以解決的問題。
況且,新商品這方麵錢君寶也都顧慮到了,一方麵與浣紗城的人聯姻,另一麵和許多窯礦簽了不少不平等條約,這才是根本問題。
事實上,不單止窯礦,在諸多生意上的契約被燒毀後,錢君寶又趁張四書被軟禁這段時間,以甄家的名義和很多商家簽了不少賠本契約,這些合約顯然是有效的,明擺著要將甄不凡逼向絕路,一想到這些,賈無雙就一個頭兩個大,覺得很多東西都需要從長計議。
隻可惜她名下經營皆隻涉及表麵,相較之下全屬小打小鬧,真要抗衡,恐怕也是有心無力,所以她隻得再列出諸多商人名單,看看能不能拉攏幾個成為生意上的夥伴。
不過,當賈無雙正經八百的和甄不凡商討這些的時候,他讓她教他寫了一個字——
搶。
然後那個字便隨著白色的鴿子,振翅高飛了。
“所以呢?”賈無雙有些錯愕,“你打算如何?”
甄不凡挑了挑眉,“那日和你的對話,你顯然沒聽到重點,我的出身。”
她回憶了一番,“你隻說你跟著馬幫討活。”
“這就是重點。”
他摟住她,“我以前幹的是無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