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澤年一直沒有給喬安再打電話或發信息,卻在第二天晚上給我打來電話。他讓我把孩子的病曆報告通過電子郵件發給他,他會仔細研究。另外,他即將完成在此地的工作,近期將回美國,問我是否要與他一起走,等到了美國,他會負責對孩子的觀察與治療。

掛了電話,我久久不能平靜,又有一股暖意縈繞心頭。我知道澤年對我的感覺。他邀請我一同回美國,除了給孩子治病,定然還有另一層意思。我該不該答應他呢?這算是一種交換嗎?

無論如何,我現在是走不了的。我來香港就是要報仇的。如今大仇未報,我怎能就這樣調頭回去?

可是,我的恩兒還在大洋彼岸。他病體孱弱,需要我回去。現在又有最好的專科醫生願意幫我,要陪我回去給恩兒治病。這或許是上天給我的一個機會。這個機會錯過了或許就沒有了。我該怎麽辦?

我失眠了幾乎大半夜,天快亮時才隱約睡著了一個小時,天剛一亮卻又醒了。滿腹的心事,令我無法在睡夢中停留太久。

我去宿舍樓的公共休息室吃早餐。早餐是存放在冰箱裏的速凍食物,拿出來放在微波爐裏熱一熱就能吃。休息室裏沒別人,電視機卻開著,兩個西裝筆挺的評論員正語速極快地討論著港股行情。這類節目最有收視率。人人都想發財,都怕別人發財了而自己沒有發。

我關掉電視,從微波爐裏拿出熱好的紅豆包。餐桌上攤著當天的晨報,我一邊用餐一邊翻看。

翻到財經版,恒牧道集團收購韓國某能源公司股權的新聞赫然在列。我放下筷子,拿起報紙仔細看。文中提到,近一年來,左氏明顯增加了海外投資的比例,屢屢涉足新產業。左廷標先生似乎已不滿足於“鑽石大王”這頂王冠,有意轉型,甚至不惜在新製定的企業戰略中將來年的利潤目標下調25%。對於今次在韓國的收購,左廷標先生非常重視,不容有失,親自去了首爾,下榻江南。

下榻江南,必是Park Hyatt 無疑了。這麽些年,我對左氏父子的偏好還是了解的。從前左紀城帶我旅行時還曾對我調侃其父,說他沒有冒險精神,永遠住同一家酒店,到東京到首爾,都隻住Hyatt,老人家非得在五星級酒店規格統一的客房裏才睡得著,而那種帶有地方特色的酒店房間哪怕再奢華再整潔,看起來也有些叵測。

首爾,江南,柏悅。這是我回港後第一次明確得知左廷標的具體行蹤。今日他身處異國,又有重要事務在身,防備或許鬆懈。

機不可失。我當即放下報紙,訂購機票。

飛機很空,空調卻打得又幹又熱,令人昏昏欲睡。

我夜裏未休息好,覺得累極了,便坐到最後一排的空位去,躺下想睡一會兒。可是一路都迷迷糊糊的,無法完全睡著。

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從前,和紀城一起坐飛機,有一次飛土耳其,在卡塔爾轉機,因是臨時起意,隻買到經濟艙。起飛後,他看最後一排座位空著,就拉我坐過去,把三個椅子的扶手都拉起來,讓我躺下來,頭枕在他腿上睡覺。我心裏覺得安穩,很快入睡,睡得很香,一個夢也沒有。那時他總說我,像個小孩子,可以隨時隨地睡過去,可以從飛機起飛睡到飛機降落。他還說,睡得著覺,是福氣。

當時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了不得的。現在才懂得,心無掛礙,才能睡得著,吃得下。這看起來簡單,卻又何其奢侈。自從和紀城分開以後,我再也沒有好好睡過一個安穩覺,更遑論在飛機上睡著了。

飛機一路顛簸得厲害。我頭昏腦漲,耳邊嗡嗡作響。過去未來種種,如電影畫片無序閃現,直攪得我頭痛欲裂。越是想拋開記憶,卻越是拋不開。記憶如發絲般纏繞,美杜莎的發絲。

恍惚間回到了伊斯坦布爾。那天我們去地下水宮殿,穿過陰森森的石廊,看到巨大的美杜莎頭像,被倒過來壓在石柱底下。遊客們指指點點,笑嘻嘻地拍照留念。唯有我拒絕拍照,隻怔怔地盯著美杜莎的眼睛看了許久。紀城以為我是害怕,笑我膽小。我卻覺得他不懂我。

美杜莎的故事是個悲劇。她本是個美少女,因與海神波塞冬私通而被雅典娜詛咒變成蛇發女妖,又被宙斯之子帕爾修斯砍下頭顱。而悲劇的起因,隻是少女的美貌和情欲。我不喜歡這樣的故事。我為美杜莎默默流淚,或許因為憐憫,或許因為某種無法解釋的共情。

為情生,為情死的少女,誰又不是美杜莎?

飛機終於是降落了。首爾時間是下午四點。

下了飛機,狂烈的冷風迎麵吹來。人們急急湧進大廳尋找行李,打開箱子添加衣物,一陣兵荒馬亂。我沒有行李,隻是拉緊衣領,直接坐上的士去往柏悅。

時近黃昏,天色不佳。我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吧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點了一杯熱咖啡,捧在手上,等待著。

咖啡吧裏隻有兩位客人,另一位是個穿著紅色大衣,染了一頭金發的韓國女人,坐在咖啡吧中央,一直嘰嘰喳喳地在打電話。感謝她那麽醒目地存在,替我打了掩護,整個大堂遠遠近近就隻看得見她。

我轉臉望向窗外。此刻,白晝未盡,長夜將臨,萬家燈火正在一盞一盞點亮。我忽然感到萬分孤獨、無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可能有半小時,或者一小時。酒店大堂人來人往,我卻一直沒有看到左廷標。

我等得有些乏了,又覺得餓,便喝完了先前點的咖啡,又叫了一份蛋糕。蛋糕剛端上來,我還未來得及吃,忽聞酒店門口起了一陣小小的**。我隔著玻璃遠遠望去,隻見酒店門前緩緩駛來一排黑色轎車。幾名記者模樣的工作人員聞風圍攏過去。車停下,一眾西服革履的保鏢先後下車,擋開那些記者。然後,隔著那麽遠的距離,隔著層層人群,我終於看到了他,我的殺父仇人,左廷標。

想來,這是當年事發後,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

我有些震動。三年多的時間,他似乎一下子老了五歲,不,老了十歲。他瘦了許多,頭發花白了。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那不是他。

但我還是看清楚了,是他,絕對是他。看那挺直的脊梁,看那沉默的威嚴,看那大而傲慢的步子,一如當年。

我當然認得出他。他再怎麽變化,哪怕隔著那麽遠的距離,我還是認得出他。這個男人,他在我十八歲那年奪走了我的青春、愛情和快樂,給了我死亡、離別和痛苦。這個男人,他殺了我的父親。

沒錯,他是老了,麵容憔悴了。他身居高位,被凡俗事務過分地消耗、透支生命,怎能不老?年逾花甲還親自飛到異國他鄉忙於侵吞收購,怎能不憔悴?他太忙了,太忙太忙了,大概從沒有過一秒鍾的閑暇去回憶,去反思,乃至去懺悔三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我一直想知道,這樣一個人,他有良心嗎?做了那樣一件事之後,他的良心受得了嗎?他可曾午夜夢回,輾轉反側,惶恐難安?哈,怎麽可能?看他那副精明冷酷的樣子;看他那副為名為利殫精竭慮的樣子;看看他的豪車、保鏢、名牌西裝;看看他的頭銜——鑽石大王、鐵血精英、最具傳奇色彩的商界梟雄,當然還有——慈善家。忍受良心的一點點不舒服,便可在其他方麵獲得大大的舒服,何樂而不為?這就是他,一個踏著自己兄弟的血和屍首去邁向成功的男人。

左廷標的身影在保鏢的簇擁下,消失在電梯門後麵。可我的目光還緊盯著那扇門。今次定要做個了結,為我死去的父親討回公道,我暗暗發誓。可是,左紀城,他會再次阻撓我嗎?

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整個咖啡吧內隻剩我一人了。那個穿紅色大衣的韓國女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我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嗎?來不及細細推敲了。一陣突發的困意襲擊了我,接著是頭暈,惡心。身旁,一名侍者走過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忙推說:“沒事,沒事。”

恰在這時,手機響了。我接起來,是特蕾莎修女。

她在電話裏的聲音顯出一反常態的焦急,她說:“親愛的,你先別慌,也別急,你聽我說,沐恩……他被人帶走了。”

我如遭五雷轟頂,“你說什麽?恩兒他怎麽了?”

特蕾莎極力維持鎮定,“他……恐怕是……被人綁架了。”

特蕾莎說:“他是從醫院被人帶走的。就在幾小時前。醫生說他情況穩定了,可以出院。我去辦手續,隻離開了幾分鍾,他身邊都有護士來來去去的,我以為很安全。可沒想到我回身就發現他不見了。我們找遍了醫院,也報了警……”

漸漸地,特蕾莎修女的話遊離到我的意識之外。我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我能聽到特蕾莎的話,卻覺得隔著一層什麽,朦朦朧朧,無比遙遠。我覺得自己像被罩在一個玻璃罩裏。

特蕾莎還在說著什麽,似乎是叫我同時向香港警方報案。綁架者很有可能是衝我來的,孩子有可能會被帶回香港。

掛了電話,我急著要報警,卻發現自己手指失控,怎麽也無法按對號碼。

我知道出大事了,但覺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地心引力也與我作對,要把我生生拽到地上去。我渾身重得像灌了鉛。

我怕極了,用盡力氣支撐著。侍者走過來,我倉皇地拉住他,“請你幫我……打……報警……電話。”我明明在大聲說話,卻漸漸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失去了聽覺,並正在失去其他所有感覺。

咖啡。那杯咖啡!

我怵然心驚,望向侍者,想要喊出聲:是你!

卻已經來不及了。隻覺眼前發黑,渾身一軟,我倒下來,徹底失去了知覺。

一片混沌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父親,是你嗎?請你等一等我,給我點一盞燈。

太黑了。我看不清。這條黑暗的隧道如此幽長,我望不見盡頭。

唯有你的臉、你慈祥的笑容,讓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我流下了淚水。父親,等一等我。我隻是還有一些事情要去完成。父親……

父親的臉忽然消失了。黑暗徹底吞沒了我。

我從昏睡中醒來,慢慢睜開眼睛。

我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陌生的房間,躺在一張陌生的**。

神智恢複了。蹦入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恩兒被人綁架了!

我心頭發顫,渾身如火燒一般焦躁。我想坐起身,卻發現手和腳都被繩索捆住了。環顧房間,我看到兩名穿黑色西服的高大男子守著門,站得像兵馬俑。見我醒來,其中一人出去通報。

我又急又怕,但知道此刻決不能慌。我深深呼吸,先冷靜下來,然後勉強支撐著坐起來,同時觀察四周,試圖辨別自己身在何處。

然而這看起來隻是一間裝修奢華的房間,說不上是公寓還是會所,或是酒店的套房。房間裏有大床、水晶燈、成套的轉彎沙發、茶幾、梳妝櫃、電視櫃。地上鋪著象牙色的絨毯。厚重的綢緞窗簾遮攏著,看不出窗外是晝是夜。

我猜自己又落到左紀城手裏了。但我判斷不出自己昏迷了多久,甚至不知現在自己是在韓國還是已經被帶回了香港。我甚至不懷疑左紀城有辦法將我悄悄送回美國。

這時門被推開。不出所料,是左紀城。隻見他大步走進來,麵色冷冷,語氣是一貫的嘲弄,“林陌風,你知不知道,棋逢對手,才有樂趣。”他一邊說一邊在沙發上坐下來,靠進椅背,掏出煙,“講真,你這種水平,我懶得陪你玩下去。”

旁邊的侍從上前替他點上煙。他抽一口,吐出煙霧,又說:“想見我父親,直接去山上找他好了。找死還不容易嗎?”

我不應他,隻平靜地說:“把手機還我,我要打個電話。”

他冷哼一聲,笑道:“打電話?可是想問兒子的下落?”

我心一**,看向他,手腳頓時都冰涼了。

他臉上的笑意更冷酷,“不必打電話了,孩子現在就在我手上。”

我急怒攻心,氣血上湧,隻想撲上去與他拚命,無奈手腳被捆,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他輕淺一笑,按掉香煙,俯下身,不緊不慢地動手解我腳上的繩索,“別怪我總是贏你。你自己錯招連連,有什麽辦法?”他說著睨我一眼,細長的眸子裏透出邪魅冷峻的光,唇畔的笑意若有若無,“想想你我兄妹一場,何至於弄成這樣。”

手腳的捆綁都被解開了。我揉著手腕處被勒傷的瘀青,怒斥他:“真有本事,綁架孩子。你們姓左的專幹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他輕哼一聲,冷下臉來,沉聲道:“少廢話。孩子現在在我手上,你最好識相,馬上滾回美國去。否則……莫怪我無情。”

我從“否則”二字聽出他的狠絕,“無情”二字又透出各種殘酷的可能性。我失控了,撲上去拽住他,哭喊道:“左紀城,你喪心病狂!你是瘋子嗎?恩兒他是你的孩子!是你的親生兒子!”

我悲憤無助至極,拽著他的衣襟,捶打他的胸口。被獵人奪走幼崽的母獸也不會比此刻的我更歇斯底裏。可是他一派無所謂,動也不動,任我拽,任我打。兩名保鏢上來拉開了我。

左紀城麵不改色,若無其事地正了正衣領,平靜地看著我,連語氣都沒有絲毫波瀾,“你以為我不知道?”

他說著往旁邊一伸手,身邊的隨從即刻把一份文件交在他手中,他又不屑一顧地將之丟在我麵前。

我低頭看,是一份親子鑒定報告,日期竟是兩年多前。

我驚呆了。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懷孕,到美國後生下了一個男孩。他的耳目一直遍布我身旁,甚至可以在孩子出生的第一時間就取得他的DNA樣本。

我還曾擔心左家會派人跟蹤監視,發現我生下男孩會來搶奪,於是這兩年多以來一直將恩兒扮作女孩模樣,也一直避免帶他去偏僻的場所。誰知都是多此一舉。

淚水無聲而洶湧地從我眼中流淌下來。我幾乎號啕般地哭泣著,卻忽然失去了聲音。我哭不出聲,整個人隻陷在莫大的心痛與悲哀之中,完全喪失了反擊的力量。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知道他有一個親生兒子。

可他什麽都沒有做。在我最傷心最脆弱的時候,他任我自生自滅。他放逐了我,丟棄了我。

“這三年多我沒找過你,你不稱心麽?”他在一旁冷冷地說,“你在那邊謹小慎微,把兒子扮作女仔,不就想讓我離你們遠點嗎?你玩的那是什麽花招?當我白癡?我夠體諒你了,放你一條生路。你要跟我們左家斷絕關係,我沒騷擾過你吧?還不夠意思嗎?妹妹。你現在又哭什麽?啊?哭我狠心不管你和仔?好,我來管,你要不要?”

我還是哭。他三年多沒有出現過,不過是為了配合我所謂的騙白癡的把戲。其實這三年多我和恩兒的生活盡在他眼皮子底下。

是的,他要告訴我,我和孩子之所以能在彼岸生存下來,是有他的一份恩典在的,而他分分鍾就可以收回這恩典。

若我不聽話,他可以輕易地奪走我們的安寧,甚至從我身邊奪走恩兒。他可以讓我失去恩兒。他現在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

可他竟然真做得出!竟然綁架孩子!綁架自己的親生兒子!他的心為何如此剛硬、惡毒?連自己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他不是人,是魔鬼!

可是,我為何會愛這樣一個魔鬼?

我伏在地上號啕大哭,但這哭泣是如此壓抑。悲痛到極致,反倒無法放聲哭泣,因為一切的能量都被壓製,連心也痛得麻木了。

我聽到他冷漠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好了,哭什麽哭。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現在應該清楚了。振作起來,別浪費時間。”

“左紀城,你這個禽獸、變態!你沒有人性!”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自喉嚨深處緩慢溢出,一字一字,生脆幹澀,心死般的絕望。

他仍不溫不火,不為所動,嘴角漫過一絲輕笑,“天曉得,你哪來這麽大力氣。我勸你,省著點,氣大傷身,啊。調頭回去吧。你一入境美國,恩兒就送回你身邊。”

忽然之間,我的心被一股柔軟的力量擊中。他剛才說:恩兒。這是我第一次從他的口中聽到兒子的乳名。

也許是這兩個字所包含的柔情給了我錯覺,使得我心裏重新生起了一股希望,讓我覺得事情還是可以商量的。於是我哭著對他說:“求求你,現在就把恩兒還給我吧,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吧。”

他沒有作聲,也沒有看我。

我仍對他抱有幻想,覺得以前的情分總還有一絲絲的殘留。哪怕我和他們左家現在已有血海深仇,恩兒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他總不會將我們母子趕盡殺絕的。

於是我哀求他:“請你把恩兒還給我吧,好嗎?至少告訴我他在哪裏。他還在美國嗎?還是讓你們帶回了香港?你讓我見見他吧,好嗎?求求你,求求你了……”

我抬頭看著他。他的表情沒有變化,甚至比先前更加冷酷。我軟弱的哀求無力地撞在他築起的銅牆鐵壁之上。他絲毫不為我的言語和淚水所動,隻冷冷地答道:“林陌風,我給過你機會了。”

我呆住了。淚水和哀求都僵在那裏。

我在這一刻大徹大悟:他是絕不會讓我見孩子的。

他比我想象的更無情、殘忍。他對我,對孩子,是沒有任何情分的。他是個冷血動物,做得出最可怕的事情。

嗬,是的,他怎會在乎?他是什麽人?鑽石大王的兒子。有的是女人願意為他生孩子。說不定此刻他已有五名私生子。他又怎會在乎我這一個?我是誰?是罪臣之女,是奴仆,是他踩在腳下的爛泥。從小我就是他的一個玩物,從精神到肉體,他控製了我,玩弄了我,糟蹋了我,然後丟棄了我。他隻是沒料到我會反擊,給他帶來這麽多麻煩,此刻他或許正後悔當初沒將我和孩子一並除之。

我隻覺得一顆心被極凍的寒冰漸漸包裹,整個人失去了支撐下去的活力與希望。

他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絕望的樣子,又說了一句:“該講的都講清楚了,我的耐心非常有限,如果你不馬上走,我保證,你將永遠見不到你兒子。”

我的心已經完全冷卻下來,不抱任何希望。曾經的感情,就像我們兒時築在沙灘上的城堡,一場暴風雨就能將之摧毀殆盡。即便沒有那場暴風雨,時間的風化也早已將之夷為平地。之後再有大風大浪,也不會在那片沙灘留下任何痕跡。

淚水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許久,我聽到自己恍惚而慘然的聲音:“一切的錯,都在我。”

他不接話,麵色陰沉地看著我。

我說:“是我太天真了,高估了你對我的感情。從小時候到現在,一直是。”

一陣靜默。他停頓了許久,沉下聲音慢慢道:“我隻有一個父親,我會做任何事情來保護我的父親。”

我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無力而淒慘地笑了一下。我也隻有一個父親,可是你們殺了他。

淚水劃破了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