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你寫下的故事，我看到了。
你我相識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便是我們在人間的光陰。
人生一場大夢，夢裏不知身是客，匆匆數十載，悲喜不論，顛沛流離，也曾迷失了本心。轉眼間，滄海桑田，垂首見，兩手空空，仿佛從未獲得什麽。唯一留下的，是心間些許回憶。
回憶，你寫了那麽多，那麽多。
你將記憶的抽屜一個一個地打開。
卻終究，有那麽一兩個抽屜，你沒有去碰。那是為什麽？妹妹。是因為有些真實，你不願再記得麽？
看看你都記得了什麽？為我彈奏的《月光奏鳴曲》？
不，妹妹，那天你彈的是《月半小夜曲》。為什麽，你要把記憶篡改成貝多芬？是因為我說過他的旋律太悲愴麽？
你還記得什麽？你看見你父親被灌下了毒酒？可那天真正的凶手，是七神湯裏的蘆筍。林叔對蘆筍過敏，想必你也知道。那天，蘆筍是被磨成粉放在了湯裏，七神的鮮味掩蓋了蘆筍的味道，林叔沒有吃出來，也可能吃出來了，卻故作不知。
是，那日九叔設宴，是我父親默許的。林叔的本意是不想讓你知道，可九叔偏叫人來綁了你。
你也見到了我當時的震驚與暴怒。我對你冷酷，是為了叫你快速成長。那一時那一刻，你隻有快速成長，才能活命。
如今我也承認，後來九叔的意外，不是意外。我曾指責你睚眥必報，可我一樣，對待仇恨，不做到極致不能甘心。
我們皆為有罪之人，在世間彷徨掙紮，如蚍蜉撼樹。
如今看來，一切的一切，或為執念，也盡如清風。
妹妹，你寫的文字，我都看到了。有些事，你誇大了。有些事，你避而不談。有些論斷，來自你的想象。有些言詞，不免偏激。但我理解你。凡人一世，誰不困於一己之心，流連於幻象與妄想。
發現、承認並接納真實的自我，是人一生的課業。
又或者，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
所以大家記得的事情會不一樣。
還記得嗎？你十六歲生日，我把你帶去海邊。天那麽冷，我強迫你下海。我騙了你。那些魚群，並不稀奇，幾時都有。我偏要在最冷的時候帶你去。你凍得半死，我再拖你上來，欣賞你受罪的樣子。可是天曉得，那天你美得不像話，頭發濕漉漉的，嘴唇紅得像要滴出血來。我吻了你。你哭了，說要告訴你父親。我冷笑一聲，隨便。你不吭聲了，含淚望著天邊的落日發呆。
那樣的記憶，卻被你美化成了另一個樣子。
我知道你不那麽愛我，覺得我是江湖道上人，邪氣，不講理，你隻是怕我。可你騙你自己，說那是愛。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我知道你愛的是那種清秀斯文，正正直直，讀書很好的男生。
伊甸島那個夜晚，我知道你害怕，不情願，但你想，那是早晚的事。你有心理準備，可我那樣對你，你還是嚇著了。你哭了，問我愛不愛你。我想都沒想，就說：不愛。又說：你是我的，我不愛你你也是我的。你聽到這句，反而不哭了。
那個夜晚我記得特別清楚。你說我的身體有種閃亮的猙獰。
猙獰，這個詞我在你寫的故事裏並未看到。也許你隻願意保存美好的記憶。可我卻知道我內心的暴戾。我的心裏有一頭野獸，自我八歲那年它就在。而那個夜晚，我才真正放了它出來。
那個夜晚，你在與我最親近的接觸中，捕捉到了我內心黑暗的部分。你知道了，卻故作不知，更加重了我宣泄的戾氣。
我不是沒有後悔過，為什麽要對你那麽狠。你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從來沒做錯過什麽。可我當時心裏忍不住：這是你欠我的。你父親害死了我母親。你是來還債的。你是我的，但我不愛你。我怎麽能愛仇人的女兒啊？我告訴自己我不愛你，我不能愛你。
是，我一直在騙自己。可我騙得了自己，騙不了你。
所以你看，妹妹，回憶全被你篡改了，改成了你幻想的樣子。
妹妹啊，你真是編故事的一把好手。我知道，從小到大，你更多的是怕我。冰雪聰明如你，我們是怎樣的關係，你怎會不明白？你還是個嬰兒就已曆經滄桑。一歲時，你被我父親拋入海裏，自我救你起來，你就明白，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你小小年紀就懂得迎合我，討好我，你希望我愛上你，因為你怕我，我若是愛上你，你就不用再怕我了。相反，我可以做你的保護傘，因為你更怕我的父親。
也許你不是故意的。也許是回憶自己篡改了自己。也許你也弄不清，何為真，何為假。也許你認為，你不記得的事情就不作數，真相就是你所記得的，就是你所以為的，就是你所相信的。
然而真相究竟是什麽？沒有一個靈魂可以論斷。真相是羅生門，是打不破的玄機，猜不透的謎。
在人間的日子，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愛你。
從來沒有。一次都沒有。
我對你說過一些可怕的話、不由衷的話。我騙過你，許多次。
對不起。我愛你。我應該早點說的。
在人間的日子，我們都習慣了說謊。騙自己，騙別人。把愛說成不愛，把不愛說成愛。把嫉妒和想念深深隱藏，把仇恨和憤怒裝成笑臉。這人間啊。
如今我已放下諸緣，不在這人間。
然而你到最後的最後，卻開始真的愛我。在我離開之後，你更愛我。是不是因為，你不用再怕我？
對不起，妹妹，我曾經狠狠地傷害過你。那時我想，我對你做這些事，是為了將來別人不會對你做更殘忍的事。
多好的借口啊。可其實，是我沒能鎖住心裏那頭野獸。
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對你。我會好好愛你，不離不棄，陪你到老。
在最後的最後，你心裏怨過我，一句話都沒同你說，連告別都沒有。我也很難過。當時來不及了，我們沒時間了，我得救你。
妹妹，我看著你長大的，看著你一寸一寸地長大，看著你從那麽小，長到那麽大，看著你從小嬰兒變成小姑娘，我的小姑娘，我的妹妹，我的妻子，我舍不得你死。
然而肉身終有一死。肉身所結的緣也終有盡時。
妹妹，你曾在許多黑夜問我，肉身死去，記憶會不會被刪除？若記憶能夠留存，又會飄**在哪裏？我有回答你，不知你是否聽到。
我在這裏，此時此刻，就在這裏。
我微笑望著你，願你餘生安好。願你明日醒來，把仇恨與恐懼都忘記。願你忘記我對你犯下的罪，忘記我帶給你的痛苦和淚水，忘記我的冷言冷語，忘記我打你的那一掌，忘記我們最後的分別，那深淵之下冰冷的窒息。願你隻記得我們有過的愛。
我們有過的愛，成了我們的孩子。你的骨肉，合了我的血。願他們在人間與你作伴，給你安慰。
在人間的一世，我對你有遺憾和虧欠，但那已是前世了。
等你度過了這一世，我便在這裏等你。這裏沒有時間和空間，沒有起點和終點，沒有過去和未來，隻有永恒的此刻。
我很高興你曾夢見我，曾在夢中得到了你所愛的一切。
讓我告訴你，那個世界是存在的。它存在，你要相信。
你要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會重聚。
到了那時，你就獲得了自由。你將感知到一切。
看過了燃燒和熄滅、相逢和再會，我們從此領悟了宇宙和時間的秘密。還有愛的真諦。
你會明白的。
終有一日，你會明白。
永遠愛你的，左紀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