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喬安打電話給我,向我道歉。

她怪她自己太魯莽,冒犯了我。她誇我鋼琴彈得好聽,又誇我謙虛謹慎、藏而不露。她說她太沒城府了,以後要向我學習。

我說哪裏哪裏,是我有毛病,提前離席太不禮貌了。

就這樣,我們各自檢討、貶低自己,算是和解了。其實我絲毫沒生喬安的氣。她隻是個天真的孩子,我跟一個孩子計較什麽?

但我不願再回想這件事,因為它將我的弱點展露無遺。我對自己感到失望。

從餐廳下了班,我去九龍塘為食街找嚴伯。

為了趕時間,我沒坐MTR,搭的士走西隧過海。其實也不是為了趕時間,而是為了一鼓作氣。要不要見嚴伯,我猶豫了很久。此番終於下定決心。

嚴伯名為嚴獻道。他比父親年長十多歲,是父親的好朋友。從我有記憶開始,嚴伯就是一位疼愛我的長輩。他是看著我長大的。

然而另一方麵,他也曾是左廷標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心腹。男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與義氣,我並不完全了解。

的士將我載至目的地。

三年過去了,九龍塘變化很大,為食街已全然不複我記憶中的模樣。我依稀摸到店麵的位置,站下發呆。門麵已不是原來的招牌。

顯然,這裏已經換了主人。

新開的海鮮大排檔的女老板給了我“嚴記”現在的地址。我一看,在西貢。嚴伯竟搬去了那荒僻的地方。

三年多的時間,並不算長,可人世變換的速度卻比我想象的還要快。此刻,天色已晚,一鼓作氣還是不成。我隻能改日再去尋訪了。

回到學校宿舍區已經九點半了,還沒走到大門口,我遠遠看到許澤年開車送喬安回來。他開一輛林肯領航員,倒有一種滄桑的風範。

他們在宿舍區門口告別,喬安歡歡喜喜地進去了。

我走過來時,許澤年正在把車掉頭。他看見我了,降下車窗,對我微笑,叫我:“陌風。”

我點頭笑一笑算作回答。

他又說:“今晚喬安父親設宴,請教授吃飯,我得作陪。吃得有些晚了,我送喬安回來。”

跟我說這些幹嗎?我笑笑沒接話。

一瞬的冷場。我打算告辭了。他卻專注地看著我,忽然說道:“陌風,你……沒事吧?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

我愣住了。什麽意思?

他微笑,說:“昨天晚上,我有些擔心你。”

他指彈鋼琴的事。我有些煩,更有些懊惱,不願再提此事,匆匆說道:“謝謝,我沒事。”

話音落下,又是一個短暫的冷場。我和他一個站在車外,一個坐在車裏。氣氛怪怪的。我想走了,但他明顯還有話想說。

我忽然有些怕他,隻想快些脫身。他卻說:“想聊聊嗎?上車吧,我帶你逛一圈。”

上車?越來越離譜了,你是我室友的男朋友。

但我沒流露什麽,對他潦草地微笑一下,說:“太晚了,我得上去了,還有功課要做。”

我說完拔腿便逃,卻在一瞬間不知被什麽觸動,竟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隔著另一邊的車窗對他說:“許醫生,喬安是個好女孩,她對你是全心全意的。請你珍惜她。”

他聽我這樣說,輕輕歎口氣,答道:“陌風,實話對你說吧,我對喬安,其實……並沒有什麽。我隻當她是……小妹妹。”

我呆住了,馬上後悔說了先前那句話。

我沒想到許澤年這樣直白。我本以為自己夠成熟夠老練了,能稍給這位心思活絡的醫學院帥哥點顏色看看,卻沒想到他遠比我老練得多。這下輪到我窘了,沒詞了。我能說什麽?

他卻既沉著又冷靜,接著說:“其實我和喬安之間有個誤會。從一開始她就誤會了。我隻是怕傷害她,不知如何解釋。你懂嗎?”

我懂。這有什麽難懂的?

隻是,你對我說這些,我又能搭什麽腔?

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該走了。真怕他還會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我也不顧禮貌了,對他匆匆一笑,轉身進了校門,逃一樣走向宿舍樓。

我回到房間,見喬安換了件真絲睡衣,靠在躺椅裏,一雙緞子繡花拖鞋一晃一晃地吊在腳尖。她臉上覆著海藻泥麵膜,閉著眼睛聽著Carpenter的老歌《世界之巔》,心滿意足的樣子。

我沒去打攪她,換了身運動服,下樓去足球場跑步。

夜裏十點多了,足球場內空無一人。我沿塑膠跑道一圈一圈地跑著,什麽都不去想。我在運動中機械地消耗自己的能量,努力讓大腦一片空白。我竭盡所能,忘卻一切,看著眼前的黑暗在路燈遠遠近近的昏黃光線中被一寸一寸地點燃。我什麽都不去想。

然而我的力量還是太弱。往事從記憶深處湧上,一幕幕闖入我的腦海,在一呼一吸的節律中爭奪我的意誌。

往事與意誌撕扯,最終在我眼前留下零碎的畫麵、片段。

我看到那些惡狼朝我撲來。我看到他趕來,怒不可遏。我看到他從保鏢身上拔出槍,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我看到我身上那個男人發出慘叫,鮮血噴湧。我看到他一腳踢開那個男人,將我拽入懷中。

那一天的記憶還是這樣清晰,如何才能躲開?

我再也無力繼續,倒在了草坪上。我閉上眼睛,讓淚水退回,讓畫麵消失。我深深地吸氣,呼氣。喉嚨裏冒出一陣陣血腥味道的疼痛。

沒有用的。這樣的體力消耗也阻擋不了那些記憶。我再次輸了。我感覺到眼淚決堤。我努力克製,輕輕拭去淚水,讓自己平靜。

草皮吸收了一天的陽光,暖暖的像條毯子。我閉著眼睛,控製著呼吸。我什麽都不再想,隻安靜地感受著星空慢慢籠罩。

我想我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慢慢平靜了。我可以上樓回房間去了。

就在這時,身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還有膽子回來?”

我睜開眼,看到旁邊一個男人高大的身影。

刹那間,隻覺心底砰然一響,如弦斷,如帛裂。

左紀城!怎麽會?

我幾乎無法相信。他就這樣出現。

猶如意識最深處的夢魘突然顯現在眼前。我恐懼,慌亂,心跳加快,背脊冒汗。他如何找到我,悄悄走近?而我竟全不知覺。

我克製著心慌,並不說話,隻平靜地起身。他看上去也很平靜。這是我們三年來第一次麵對麵。我得控製好。

“你回來做什麽?”他不緊不慢地問,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他悠閑地踱步,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眼睛望著遠方。他的黑皮鞋擦得鋥亮,發出冷光,鞋底踩在草皮上發出辛辣破碎的細小聲響。

我輕輕拍掉褲子上的碎草屑,漫不經心地答:“讀書。”

“讀書?”他笑起來,“學費不夠嗎?在餐館端盤子?”

他什麽都知道。我看著他,沒有說話。我必須控製好。

“還是,潛伏在我父親常去的館子,等待時機報仇雪恨?”他說著牽起一邊唇角冷笑,“在蛇羹裏做點手腳,偷偷撒些毒藥?我不信林陌風做得出這樣不上台麵的事情。”

我冷靜地微笑,“那的確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他看了我一會兒,唇角的笑意慢慢擴展,“你一點都沒變。小時候就這樣,倔頭倔腦,有仇必報。”

我說:“沒錯,我是有仇必報,除非你殺了我。”

“必要時,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他湊近看著我,嗓音低沉冰冷,“所以,不想死就快點滾。”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神情還是三年前的樣子。那時他就是這樣冷酷、決絕。那時我眼中充滿了淚水。我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女,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他丟了一件男士襯衫給我蔽體。散亂的頭發、蒼白的皮膚、哭紅的眼睛、不合身的白襯衫狼狽不堪地罩在身上,**的雙腿、腿上的瘀青,這些構成了一個飽經摧殘的弱者形象,十八歲的我。隔著眼眶裏厚厚一層淚,我看著這個拯救了自己的男人,心裏沒有感激,隻有憤怒。女傭送進來一隻箱子。他抽著煙,用控製之下的平靜嗓音冷冷地說:“給你十分鍾,想活命就滾遠一點。” 然後他按熄了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似乎有過一瞬猶豫,但終是沒有回頭。在走出去之前,他背對著我說了最後一句話:“我不會救你第二次。”

他的背影消失了,我的眼淚才滾落下來。

我打開那個箱子,裏麵有幹淨的衣服、幾捆美元、護照、機票。我看著這些東西怔怔呆住,下意識地抬手捂在自己的小腹上。

他還不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他說,想活命就滾遠一點。

現在,三年後,他第二次這樣狠狠地叫我滾,我卻再也沒有眼淚。

我對他冷冷地微笑,“我不會離開香港,直到做完我要做的事。如果你怕了,現在就可以把我綁到他麵前去。或者就在這裏一槍打死我。”

我的話激怒了他。他一把扯住我的衣領,“你以為我不敢?還是以為我不舍得?”他力氣很大,我被他扯得一踉蹌。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了什麽。為了求證他所看到的,他一下子抓緊我,猛地撕開我的衣領。

我胸口那行疤痕毫無遮掩地展露在他的眼前,像灼熱的白光刺痛他的眼睛。我看到他有一瞬的震驚,隨即怒火攻心。

我了解他。他真正憤怒的時候就是這樣,平靜,克製,不動聲色,嘴角泛起淡淡冷笑。他說:“你以為,把我的名字燙掉,我們之間的賬就清了?”

我又羞又怒,抓緊衣服擋在胸前,同時劈手甩去一個耳光。

他伸手一擋,把我的手隔空架住,又一下扭到我背後。遠處兩個保鏢發現情況有變,欲來幹涉,他抬手示意他們別過來。

他一手扭著我的手腕,一手捏住我的下巴,湊到我耳邊低沉而清晰地說:“限你三天內離開香港,否則別怪我不念舊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