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金大筐被一種奇怪的動靜驚醒了。他側耳細聽,那是一種宏大的滲水的聲音。李秀蔓也在聽著。“水要下去了。”李秀蔓說。金大筐怎麽也睡不安穩,等李秀蔓重又靜息下來就悄悄地起了床。來到院外,向田野裏一望,見水麵上凝結著點點星光,像有很多人在嘰嘰喳喳地吵鬧似的。第二天起來,發現大水的確下去了很多,水邊上被水悶成灰褐色的小草露出頭來,已經綻出了米粒大的新綠了。

整整一個上午,金大筐都在專注地忙活著收拾農具。瓦片用壞了幾塊,泥巴鐵鏽刮下來一堆,那些農具也就透出了一股鋒利的光芒。金大筐想起大水前用拖拉機向地裏拉過一次土雜肥,就準備把車鬥從車棚裏推出來打掃一下,讓李秀蔓和眉豆幫忙,李秀蔓卻說:“你忙一上午了,等克玉來了幫你。”

金大筐不同意。“我歇了這麽多天,在家裏收拾幾把鐵鍁、鏟子也累不著。”他說,“克玉想玩,就讓他玩去吧。大水下去,想玩也沒那空兒。”

三人正朝外推著車鬥,就瞥見金士魁跟村委成員一行人從村西走過來。他們朝田野裏指指點點,看樣子是在檢查災情。金大筐一家人忽然都像變得很小心了,一點動靜也沒發出。

金士魁一行人繞過他家的院子,又朝村東走去。可是王聚寶卻停了下來。王聚寶一轉身向金大筐家走來。

王聚寶笑著。“大筐叔,”王聚寶說,“你把我推進水裏,推了就推了唄,就當洗了個澡。”

金大筐表情生硬。李秀蔓笑著說:“你欺負我兒,他爹也才是推你一下。我要見了,看我不一椎子攮過去!”說著,手裏的錐子就朝王聚寶戳來。

王聚寶慌忙一躲,惹得眉豆撲哧笑了。金大筐的臉色也不知不覺地有些緩和下來。

“我怎麽欺負你兒了?”王聚寶說,“在場的沒個吭聲的,就他不陰不陽,說那些子風涼話兒。我一叫他,他就往水裏躲。我說,好,你躲吧!”

“墊路原是眉豆瞎扯,你們就信了。”李秀蔓說,“這時候還怪克玉說風涼話,村長不是從塔鎮回來了麽?你們怎麽就不叫人墊路了?”

“我來就是要告訴大筐叔的,”王聚寶說,“村委會可沒發話,村委會沒發話,跑去墊路的人卻不少。劉年生開出了自己家的拖拉機,韓鳳坤砍了他家老梧桐樹,許明友五十多歲了,第一個跳進水裏。現在,沒去墊路的也就剩這麽幾家。張秋安是個瘸子,你扶他他還站不穩,怎麽能跑去墊路?張玉成的老婆計劃外懷孕,我看他是要趕在道路墊好之前把孩子生下來。金五黑是個倔種,他不想去墊路你也別催他,他想去了你拉也拉不住。還有那麽幾家,是什麽人?一家是一窩憨子,也就是劉長興家,一家正抽羊角風,也就是許廣饒家,還有一家就是許廣饒的弟弟許碼頭,窮得跟媳婦穿一條褲子,他想出門咱也得把他堵回去。大筐叔,剩下的可就是村委會成員家了。村委會成員正在考察災情,好做出計劃分配胡蘿卜種子。你知道,大水下去之後,也就隻能種……”

金大筐逼視著他,臉上陰沉沉的。

“你怎麽這樣看我?”王聚寶不由得退後一步,“我可沒別的意思。”

“滾!”金大筐低吼了一聲。

“看來我是話多了,”王聚寶說,“你家克玉整天在街上閑逛,他應該什麽都知道了。看來我用不著告訴你。”

“滾!”金大筐眼裏噴出火來。

“你不墊路也罷了,”王聚寶說,“反正人們去墊路又不是村委會安排的。村長回來後,你聽村長提過這件事沒有?”

金大筐順手抄起一把三股鐵叉。

“他爹!”李秀蔓驚呼。

金大筐一言不發地繞過車鬥。

王聚寶好像怔住了,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快跑!”李秀蔓又叫一聲。

王聚寶跑開了。但他隻跑了幾步就停了下來。他回過頭來。

“我不跑,”王聚寶鎮定地說,“我是大搖大擺地走到你家院子來的,我還要大搖大擺地走開。”

王聚寶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金大筐沒有追他。金大筐站在車鬥旁,兩手攥緊鋒利的鐵叉,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