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碧芬走進自己住的屋內,上床躺下了。她步行了二十裏路,已經累得筋疲力盡。她的家人聽到動靜,馬上趕了過來。她微微睜了一下眼,她聽見刀繡蘭在院門外的呼聲。

碧芬妹妹,碧芬妹妹,刀繡蘭急促地呼道。

別開門,巴碧芬低聲說。她喘息著。

二旦娘哭了起來。

別哭,巴碧芬又說。

二旦娘不哭了。

出去,她又說。

二旦拉拉他娘和巴相三,他們出去了。二旦斷定他姐姐是想歇一歇。

刀繡蘭砰砰地打著門。碧芬妹妹,碧芬妹妹,她還在外麵喊。

二旦鼓了鼓眼珠子,他頂著日光來到院門後,以一種**褻的姿勢立著。

我日你娘刀繡蘭!二旦大聲罵道。

刀繡蘭不打門了。停了片刻,刀繡蘭說,你這是怎麽了,二旦?

二旦又罵了一句。

可是刀繡蘭還問他怎麽了,並且稱他兄弟。

二旦返身走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他從院門縫裏把菜刀捅了出去,他聽見刀繡蘭嚇得嗷了一聲。刀繡蘭跳開了,二旦沒把菜刀抽出來,菜刀就那樣夾在門縫裏。二旦離開院門,回到屋裏。他的娘在無聲地哭泣,他的父親則陰沉沉地坐著。屋裏很靜,巴相三悄悄從自己的身上走出來,他在地上像貓一樣地來回走動,並不時地看一眼坐在一隻蒲墩上的那個身子。巴相三看見那個身子很像一堆爛柴火,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深深地嵌著一對時常擔驚受怕的小眼睛。那個身子在他漫長的一生中跌過很多次,現已傷痕累累,每一塊傷疤都是一次失敗和羞辱的標誌。巴相三憐惜地看著它,他又回到它的裏麵。巴相三跟它一起從蒲墩上站了起來,他走出屋去。二旦竟沒有覺察他是什麽時候走出屋去的。

巴相三無聲地來到巴碧芬的床前。巴碧芬並沒有睡著。她的腦子裏充滿了一團團飄**不已的棉絮,使她無法真正入睡。她的稀薄的目光看見了她的父親,但她沒有動。她的父親在床前坐下了,她閉上了困倦的眼睛,她父親緩慢的聲音就從黑暗的深淵中傳來,也像是從墳墓裏傳來的。

她父親說,我仔細想過了,碧芬。巴相三說,碧芬,你還得死。

巴相三停頓了一下,你也別怪我狠心,你嫁了個好女婿,也該知足了。好事不能獨占。以下的話巴相三就說得比較順當了。你女婿不在了,你死也有了名堂。女人殉節的事自古就有。桑家對咱不錯,人家娶你也是為了陪那兒子的。你活著算什麽?再說二旦還要娶親,桑家要是突然反悔起來,豈不又是一場空?桑家跟孟家又有不同,孟家都快讓我嚇過去了。想來想去,隻有這條路最為穩妥。你爹媽也老了,還請你替爹媽想想,可憐他們一回。你就是讓我給你披麻戴孝捧老盆我都願意。

巴碧芬睜開眼睛,看到她的父親正在屋裏喁喁而語。她掙紮著想坐起來,她打斷了她父親的話。她父親一見,想伸手扶她,卻又把手縮了回去。巴碧芬氣喘微微地坐起來了。巴碧芬溜下床去,在地上站穩了,就搖搖晃晃德向屋外走。她幾次想摔倒,但都站住了。她雙腿不住地交絆著走進院子邊上的小廚房裏去了。

巴相三沉默著坐在那裏,巴碧芬很長一陣沒有回來。巴相三朝床底下掃一眼,隻看見幾雙擺得整整齊齊的舊鞋子和一隻空藥瓶。那隻還剩下少許小磨香油的酒瓶已被他在今天人們從院子裏走光之後拿到廚房裏去了,剩下的小磨香油還足夠他們一家喝上五六頓涼麵的。巴相三想他應該換一隻藥瓶了。應該換一隻滿的。他記得正屋窗台下就有一隻。

於是,巴相三站了起來,他在門口碰見了從廚房裏出來的巴碧芬。巴碧芬搖晃得不那麽厲害了。巴碧芬香氣撲鼻。他看見巴碧芬的嘴上晶亮亮的。他的心裏猛地一痛,像被馬蜂蜇了一下。

巴碧芬笑微微地倚在門上,看著她的父親也不說話。而她的父親竟忘了去正屋窗台下拿藥。他轉身去了廚房。廚房裏一片狼藉,那隻就瓶裏剩下的小磨香油果然被巴碧芬喝光了。巴相三氣不打一處來,當他發現廚房裏少了一把刀時他才靜了一靜。他朝著空氣點點頭,他似乎覺得自己的那番話起作用了。他歎了口氣,轉覺傷心。

巴相三又跟他的老婆兒子坐在了一起。他看見窗台下那隻敵殺死藥瓶正泛著枯黃色的幽光,他還看見瓶子上麵的骷髏頭好像把空洞的眼睛閃了一下,他想他不能指望巴碧芬會拿菜刀抹自己的脖子。他起身向窗台走去,二旦心生疑竇。

你幹啥?二旦問。

我殺蟲子,巴相三不動聲色地說,葵花根上生蟲子了。

二旦說,你殺蟲子?你不怕天熱?

莊稼人還怕天熱?巴想三說,天熱不熱你不用管了。

巴相三說著就拿起藥瓶走了出去。他再次來到巴碧芬的床前。巴碧芬像睡著了一樣,脖子長長地搭在枕頭上,完好無損。巴相三知道她不想理他,便直接把藥瓶放在床前她一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他發現巴碧芬青幽幽的眼皮下麵動了動,一顆淚珠停留在她的上下眼皮之間,他想他該走出去了。他帶上門,坐在門前的地上。屋內卻一直沒有動靜,巴相三心中不安起來,他想他也不能指望有誰來幫幫他,巴碧芬拖延下去對他的計劃是沒有好處的,如果二旦或二旦娘能幫他,他們一起去哀求巴碧芬情況就會有所不同。他坐不住了,回身扒著門縫朝屋裏窺視了一陣。這時候他聽見院牆外麵刀繡蘭呼喊公社的聲音。他把眼睛從狹窄的門縫拿開,朝向日葵掩映著的院牆望去。他聽見刀繡蘭一個勁兒地催促快往上推快往上推。可是公社不聽她的,公社的手掌托舉著刀繡蘭腥臊的屁股,手指壓進了她的肉裏。刀繡蘭上升的速度很慢,巴相三等了很長時間才通過向日葵看到刀繡蘭的腦袋出現在院牆上。可是刀繡蘭又落下去了,公社的手指留戀著與刀繡蘭屁股的密切接觸。刀繡蘭急得亂罵,死公社,你這個死公社!

刀繡蘭最終還是被托上了牆頭,刀繡蘭撲通一聲跳進院內的向日葵叢裏。向日葵啪啪地響,刀繡蘭扶著向日葵爬起來,抬頭向院外大罵公社不得好死。刀繡蘭走出向日葵,巴相三的眼前猛地一亮,巴相三上前擋住了刀繡蘭。

她繡蘭嫂,咱商量個事兒,巴相三說。

他們倆走進廚房。我真不好意思說,巴相三的眼睛沒有看刀繡蘭。

那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刀繡蘭說,她心裏猜測著巴相三究竟要跟她商量什麽,廚房仄逼,刀繡蘭又想有什麽好商量的非得躲進這麽個糟亂的地方來。

巴相三抬起了眼睛。你能不能幫我勸勸碧芬,巴相三試探地說,你就勸她,還是死了吧。

刀繡蘭把嘴張得溜溜圓,久久沒有收攏,在她的眼裏巴相三顯得又狡獪又可憐。她很遲地才啊了一聲,她說,你怎麽越老越呆了!閨女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你倒要他死!刀繡蘭感到萬分的不可思議,她怔怔地盯著巴相三,像盯著一個可怕的怪物,她的目光試圖盯入他的身子裏去,而這是徒勞的。

巴相三把臉轉向一邊,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想爭取刀繡蘭以及任何一個人的幫助的念頭都是非常可笑的,他決定不再犯第二次類似的錯誤了。於是,巴相三又轉臉對刀繡蘭這樣說道,我不就是想跟你商量嘛,你說不勸就不勸,我是覺得不能虧了人家桑村長,結陰親結出個活人來!桑村長對咱可不差。

巴相三及時地把自己剛才唐突說過的那句話輕輕抹掉了。

果然,刀繡蘭驚異的臉色消失了,她甚至受了巴相三的感動。她以前從沒有看出巴相三是如此大仁大義之人,她覺得偏見真是害人不淺。

你多想了,三叔,刀繡蘭和緩地說,這也沒啥虧不虧的,總還有合墳的那一天。碧芬死是桑家的媳婦,活也是桑家的媳婦,桑村長說過的,你知道。話說過來,碧芬千對萬對就有一樣不對,她不該偷偷從醫院跑了回來,把男人扔在了火葬場。你想想,三叔,大熱天兒。

刀繡蘭巴相三兩人刹那間達成了共識。巴相三走出廚房的時候刀繡蘭很想扶他一扶,他忽然衰頹了下來,像要即刻垮掉。刀繡蘭替他推開巴碧芬的屋門,先讓他走了進去。

巴碧芬翻身從**坐了起來。她冷冷地望著門口站著的父親和刀繡蘭。

我不想死了,她的神態端莊,她對她父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跑回家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再也不想死了。

她口吐芬芳。

她靜坐著,端莊不改。

稍停一會,兒啊,她父親就悲愴地說,兒啊,她父親步態不穩地向她走近,她父親拿起床前的那隻藥瓶,舉在了半空中。她父親端詳著藥瓶。還是我死吧,她父親出人意料地說,就真地把嘴朝瓶口湊去。屋裏的空氣頓時變得緊張了,刀繡蘭眼看就要失聲叫起來,可是,巴相三接著又說,龜孫子才死哩。他一笑,手一鬆,藥瓶跌落在地,嘭的一聲,碎裂了。他向**的巴碧芬擠了一下自己的一隻眼睛。他想他把她嚇了一跳,他為此感到心裏很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