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灌滿一屋。或許是在空調屋裏坐在太久,或許是酒喝是太多,還可能是因為老是在說楊順城這個不逗人喜歡的家夥,太悶,有人發起瘋來,用勺子使勁兒敲打餐桌。屋子裏烏煙瘴氣的。

參加完校慶的活動,我們46個同學,就去了後校門斜對麵的火鍋城,要了一個很大的包間,兩張大圓桌,一張桌上坐23人,跟讀書時分小組一樣,同樣的男女搭配,同樣的湊份子。包間隔音良好,弄出再大的響聲,也不會影響到別人。

不過,這種湊份子吃飯的方式,卻多多少少顯得寒磣。

我們那屆中文係,渝州師大共有兩個班,我們一班47人,二班48人,二班的學生,畢業那年就有五個考上研究生,畢業後的三年內,又有七個考上了,這12個人,全留在了高校;餘下的,前前後後都離開了中學教育崗位,幹別的事去了。我們班畢業二十年後,才有人做了副處,人家二班,畢業十年,就有個女生當上了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給母校贈了一大筆錢,給老師們帶來滿滿一車土特產:營養豐富的黑雞蛋。校慶那天,她被體體麵麵請上主席台,還發了言。另一個男生,畢業不久就下海,經營電器,聽說資產已過千萬。他也被請上了主席台。二班的48個同學全都到齊了,吃、喝、耍,總之在重慶的一切開銷,全由那個千萬富翁負責。

但我說過,我們班都是平庸之才,平庸有平庸的好處,就是沒有那麽強烈的欲望,我們吃得一般,喝得一般,雖感覺到了那麽一點兒寒磣,但並不十分在意。

而且,我們似乎沒有精力在意這些。人家二班全都到齊了,我們還有一個同學沒來。

我分明感覺到,大家笑一陣過後,都不想再提楊順城了。曾經,我們都覺得班上同學,隻有楊順城才是一個黑洞,現在發現,他是最簡單、最明白的,我們在座的46個人,每一個人都比他有豐富得多的秘密,應該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我們自己。很可能是這樣的。再說下去,我們就會像高玲玲和尹世茂那樣,把那個深深地潛藏起來的“自己”,不經意間抖摟出來了。

比如我本人,也跟楊順城有一點小故事。那是大四下學期,還有兩個月就畢業,不怎麽上課,大家都在準備畢業論文。老實說,寫篇論文並不難,選定一個題目,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像裁縫那樣,東拚一塊,西湊一塊,一件衣服就成了,花不了多長時間的。因此,那兩個月可以說是四年大學最放任自流的時期。寢室裏經常見不到人,不知道這些人都到哪裏去了。

那天下午,我們寢室就沒人,到晚上還是沒人,我心裏突然一空,感覺大學生活其實現在就已經結束了,禁不住有了傷感和孤獨。我住在314,尹世茂所在的310,劉暢所在的313,都有人聲,但我不想去找他們。我跟任何人都是既親近又疏離的關係。我父母都是小學教師,從小就教我做乖娃娃,我聽他們的話,處處小心謹慎,從不惹是生非,加上我個子小,說話細聲細氣,別人都把我當女生看待。我單獨跟某個女生去看了電影,逛了公園,班上同學絕不懷疑我在談戀愛:男生把我看成女生的同類,女生也把我看成她們的同類。女生跟我走在一起,有時還親親熱熱地來拉我的手。

而在我身體裏最隱秘的地方,有個聲音一直在怒火滿腔地提醒我:你是男生!

我不知道應該聽從父母的教育和別人的目光,還是聽從身體的呼喚。

當我聽從前者,跟同學們很親近,聽從後者,又變得疏離了。

或許孤獨本質上屬於男人的情緒,這天我沒去找別寢室的人閑聊,獨自下了樓,出了校門。側校門。當看到那排平房的時候,我覺得有顆炸彈在我體內爆開了。我聽同寢室的人說過,有間平房裏放黃色錄像,他去看過的,看了回來說得眉飛色舞。當時我是多麽瞧不起他呀,覺得他是多麽墮落呀,他父母送他上大學,真是白花錢了呀。

但此時此刻,我一點也沒想到自己的父母。我渴望墮落。

室友透露過,放錄像的那間平房,門柱上有塊心形的紅色塗料。一路找過去,在倒數第二間,終於看到了那顆心,但不是紅色,而是紫色,紫得發烏。是這間嗎?看上去應該是,但我不敢斷定,又倒回去找。那是多麽漫長而艱險的旅程,我覺得街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是幹什麽來的。我的臉上像有人用刀在刻,刻一個“恥”字。然而,越是這樣,我越是找得仔細。

隻有那間房的門柱上才有標記。我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下七級台階,到了門前。

門關著。彈簧門,一推就開了。當然,推的時候,需要有一股決心,用一些力道。門的內外兩麵,都包著厚厚幾層棕色人造革,仿佛站立著的氣墊。門裏坐著一個跟我年齡相當的女子,在賣票。其實沒有票,交兩塊錢,撩開女子屁股後麵一掛厚重而肮髒的藍色門簾,好東西便出現了。

裏麵至少坐了二十個人,燠熱難擋,煙霧嗆鼻,鴉雀無聲。我是說,這二十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我坐在後排,看了兩部半片子。對我而言,那比戰爭還要血腥的鏡頭,不是別人的表演,而是對我的撕扯和割裂。在難以自持的掙紮中,我感到一種叛逆的快意。

如果不是出現意外,我會一直看到淩晨2點。這是他們息映關門的時間。校門11點半關,這無所謂,兩米多高的鐵柵門,很容易翻過去。但換第三部片子的時候,機器出了故障。放映員弄了幾下弄不好,就開了頂燈,查檢線路。燈光灑下來的同時,我抽了一口冷氣。

在我旁邊,坐著楊順城!

楊順城的背躬成犁的形狀,手伸進褲襠。褲襠一癟一飽,像臨終者的呼吸。他很可能沒注意到開了燈,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已經停不下來。在之前之後的任何場合,我再沒見到過那麽難看、那麽痛苦的臉,雙唇盡力裂開,暗紅色的牙齦暴露無遺,牙齒死死地咬住,兩顆朝外拱的門牙,絕望地齜向乳白色的、壓得很低的天花板。盡管我知道,他這樣子代表的不是威脅,而是服從,對一棵草也不會構成傷害,但我還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恐。

他變成了我的鏡子。

我無力摔碎這麵鏡子,隻能選擇離開。

正在我起身的時候,他被驚擾了,跟我四目相對。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蹬上台階,飛跑起來。

校門馬上就關,看門師傅以為我搶時間才跑這麽快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是那種可以向別人行使某種權力的笑。但我進了校門,依然飛跑,跑到空無一人的運動場,一圈接一圈,不停地跑,皮鞋敲擊地板的響聲,在運動場四周回**。最後,我癱倒了,仰臥在跑道中央。我望見了滿天的星星。

從小到大,沒有哪一次望見的星星,有今晚這麽亮。

因為我熟悉了黑暗。

“熟悉黑暗的眼睛,才能更好地察看光明。”這是楊順城自編自唱過的兩句歌詞。

然而,他卻成了籠罩在我頭頂的巨大的黑暗。

好幾次,我單獨碰見楊順城,都想跟他搭成協議:我不說他,他不說我。

事實證明,這樣的協議完全沒有必要。從沒聽說過人和鬼魂訂什麽協議。

但人和鬼同宗同源。佛教高僧說,靈魂離開身體的位置,決定了未來再生的去處,靈魂從肛門出去,就會投生於地獄道,從**出去,就會投生於畜生道,從眼睛出去,就會投生於色道,從鼻子出去,就會投生於人道或鬼道……也就是說,鬼可能變成人,人也可能變成鬼……

隻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抹不去心頭的疑慮:

做那種事被我發現,楊順城真的就不受一點兒影響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給同學們說。

並不是為楊順城保守秘密,而是為我自己。畢業之後,到了新的環境,我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改變自己,走路時抻著雙臂,不像以前那樣夾手夾腳,說話時先把喉管擴張,讓話飽滿壯實地衝出來,最好是脹得喉管發痛、充血。十年的塑造,效果明顯,在我工作的地方,沒有人再把我看成女人。我在妻子麵前表現出的粗暴,一度時間讓她畏懼,淚水漣漣地求我溫柔些,文明些。可是,回到同學中間,我不自覺地又變成以前的樣子了。沒有人隻扮演一種角色就能過完一生。轉換角色能讓自己輕鬆,有時還會帶來好處。輕鬆本身就是好處。毀壞了一種角色,就可能毀壞了全部。我不願意這樣。

而且,在特定的環境將某種角色貫徹到底,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寬厚的一直寬厚,乖巧的一直乖巧,時髦的一直時髦,樸素的一直樸素,人們就會覺得,自己的過去並非虛無,甚至覺得還停留在過去的時光裏。有了這種錯覺,就不會徒生歲月無情的感歎和憂傷……聽了高玲玲和尹世茂的話,看他們流淚和竊笑的樣子,我就知道時光在流逝,世界在改變,就無法不讓絲絲縷縷的憂傷彌漫在心底。

大家都不願再提楊順城,可楊順城仿佛始終躲在暗處,瞅著我們,我們也知道他在瞅著我們,想不去在意他,不去說他,都不行。

李小冉站起來給同學敬酒——盡管她多數時候是文靜的,喝酒卻不得了,喝再多也不醉,到某一個時候,她好像有了醉意,但再喝兩杯,又清醒了。誰也不敢坐莊跟45個人喝酒,她就敢。喝到尹世茂門口,她偏了頭,很好奇地問:“你給楊順城寫那封信的時候,模仿的是誰的筆跡?”

誰都聽得出來,她是對高玲玲不服氣,要成心打擊她的。高玲玲不是說楊順城那麽愛她嗎,不是因為楊順城對她驚天泣鬼的愛流眼淚嗎,如果楊順城真的那麽愛她,就會盡可能熟悉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筆跡。然而,尹世茂寫那封信,不可能模仿高玲玲的筆跡,除了入學之初楊順城“搶”著扶過高玲玲一回,沒在公開場合對高玲玲有過任何表示。去棕櫚林和杏園彈吉他,根本就算不上表示;並非隻有高玲玲一個人去澡堂才經過棕櫚林,英語沙龍在杏園的活動,也不是高玲玲一人參加。如果尹世茂隨手寫了那封信,楊順城就死心塌地地跑去赴約,他的赴約就和高玲玲毫無關係。

大家聽出了李小冉的意思,卻不好點穿。連李東也知趣地保持了沉默。

高玲玲跟我們同桌,在我的斜對麵,尹世茂的正對麵,我看見高玲玲漂亮的臉蛋抽搐了一下。

尹世茂聰明,知道這個問題回答不好,不回答也不好,便爽朗地笑幾聲,模棱兩可地說:“我記不清了,反正我模仿的是個女生的筆跡,你們說,誰對楊順城有那麽大的魔力?”

然後跟李小冉幹杯。

酒是幹了,那個問題還擺在那裏。不僅是我們,就連高玲玲,也在期待尹世茂給一個明確的答複。然而,真的明確了,要麽讓李小冉尷尬,要麽讓高玲玲傷心。高玲玲一定會傷心的。她傷心並不代表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無論如何,她丈夫也比楊順城強,強一百倍。那人我們見過,是他把高玲玲送到母校來的,胖是胖了點兒,卻儀表周正,彬彬有禮。把妻子送來他就離開了,離開時高玲玲對他說:“我回來之前給你打電話啊,你要來接我啊。”這種自然而然的依賴,證明她愛自己的丈夫。

然而,有一種愛是溫泉,有一種愛是烈火。

我們浸泡在溫泉似的愛裏,卻渴望著烈火的焚燒。

還是劉暢,李小冉的丈夫,出麵解了圍。

他輕輕巧巧地把話題**開:“如果楊順城分配好一點,不知道會怎樣。”

我們當年的分配,有統分和直分兩種,直分當然更好,好在可以直接進入某個單位,不像統分那樣,被人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而且是從高處往低處踢。我們班有七個直分名額,我和劉暢都是直分的,楊順城為何沒享受到這種待遇,不得而知。按成績(這是主要標準),他長期全年級第一,如果他願意去考研究生,絕對能考上北大,二班有個學生就是考到北大去的;表現麽,他隻缺過一天課,課後就知道彈吉他,至於看黃片,別人看過,我也看過,何況係裏不知道我們看黃片的事。

即便被踢來踢去,如果不踢回七裏溝,他大概也會去上班,也會過上另一種人生。

然而,他到底從哪裏來,又回到哪裏去了。他對那個環境的厭惡,讓他不願意回去。

大家唏噓感歎了一回。

李小冉還在挨個敬酒,但劉暢叫她別喝了。她果然就不再喝。那些沒被敬到的同學不幹,她說:“下回補上。”她的眼睛裏,有對丈夫無限的感激。盡管她喝再多也不醉,但酒是亂心性的,酒點燃了她嫉妒的火焰。那粒嫉妒的種子,一直埋在她的心底。現在那火焰滅掉了。是丈夫幫她滅掉的。再也不會複燃了。就像一枝毒花的種子,在適宜的氣候下,爆出嫩芽,長出枝葉,張開花瓣,還沒來得及結出新的籽粒,就被掐掉了。那粒毒花再也不會開花結果了。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不到半分鍾,就跟另一個同學交換,坐到高玲玲身邊去。這樣的情景,已經顯得多麽遙遠了啊。

盡管遙遠,卻讓我們清晰地回想起大一的時光。不止是大一發生的事情,還有那時候的熱,那時候的冷,那時候從江上飄來的潤濕的空氣,那時候同學之間邊試探邊靠近的新奇和溫暖,——那時候,楊順城背著吉他,在校園裏彈唱“我可愛的她呀在哪裏”,彈唱他即興創作的歌曲……

兩張麵孔,依然是高玲玲的更美,但而今,同學的意義大於臉蛋。甚至沒有人在心裏去評判她們的臉蛋。現在真正讓我牽腸掛肚的,是沒有到場的楊順城,那個在念書時我們都不喜歡的人。

劉暢對老婆的做法很滿意,對別人看她們的眼神更滿意。這從他微微上翹的嘴角可以看出來。

盡管世界如同一張烙餅,翻過來是這樣,但翻過去,卻不一定是這樣。

“被陽光忽略的,沒有被風暴和黑暗忽略……”

這是楊順城從西藏回來後,在高玲玲校門外唱過的歌。

在他自編自創的歌曲裏,老是出現黑暗、光明這樣的字眼,以前,他是要讓光明照徹黑暗,這兩句歌詞表明,他打定主意要回到黑暗裏去了。他砸碎吉他,吹著口哨,究竟去了哪裏?

誰也不清楚。

要是清楚,就通知他回來參加校慶了。

好幾年過後,消息才陸陸續續地傳來。

他沒再回西藏,而是去了雲南某地一所偏遠的中學。那裏的教師,最高學曆是中師,楊順城這種本科畢業生主動上門,等同於天上掉餡餅。他一去就受到重用,教高中畢業年級的語文,而且當了尖子班的班主任。他把班費收起來,揣進腰包,一天課也沒上,就不辭而別。

班費能有多少錢?頂了天幾百塊。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隨後他去了廣東佛山,在一家鞋廠做工。廠裏沒有住宿,他就在廠子附近租房。租給他的那家人,有三室一廳,手頭緊,就騰出一間租給他,於是,他跟這家人用著同一把大門的鑰匙,像是一家人。房主真是把他當成一家人看的,有客人來,請他同桌吃飯、喝酒,買了好菜,也請他品嚐。他在那裏租住了大半年,有天夜裏,房主兩口子外出辦事,他就把他們的女兒強奸了。女兒不滿十五,還有一個月才初中畢業。他在那小女子的抽泣聲中,迅速出門,消失於茫茫人海。

這些都是小道消息,甚至無法理清消息的源頭。小道消息的生命特征,就在於“理不清”。

但我們都聽說了。

又過去兩年,也就是我們畢業十九年過後,某天下午1點半,我正在睡午覺,手機突然叫起來,把我做著的一個好端端的白日夢,驚驚乍乍地吵醒。是劉暢打來的。

劉暢問我:“你知道楊順城的情況嗎?”

我說我不知道啊,我怎麽知道呢?

原來他不是要問我,而是要告訴我。

因大姐生病,他最近回了趟老家。大姐是血液粘稠,引起輕度中風,在鎮醫院輸了幾天液,好多了,他跟二姐一起,陪了大姐兩天,就返回重慶。走到縣城時,他搭車去了七裏溝監獄。去的目的,是想找到楊順城,至少打聽到他的下落,弄清他的聯係方式。我們班開畢業典禮那天,有一個約定:二十年後,大家再回母校聚首。時間定在2011年7月15日。為此我們還製定了若幹規章,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在這二十年間,誰也沒有權力死去。畢業十年利用校慶聚會的時候,由於楊順城沒到,害得大家像被割了一塊肉,從頭到尾地想著那塊肉,說著那塊肉。千萬不能下次又這樣。二十年可不容易,二十年有太多的話想說,不能隻說楊順城。劉暢是楊順城的老鄉,有義務幫助大家找到他。

縣城去七裏溝的路,已全部硬化,車程由六個多小時,變成了不到三小時。那個小鎮還是一條獨街,卻有了許多高樓,變得認不出來了。劉暢想找到當年跟楊順城吃掛麵的那家小店,已經找不見了。但菜市場還在那裏,一眼就能望到的。隻是沒看見七裏溝監獄的購物車。劉暢搭公交車去了監獄。半麵斜坡上的大門外,顯得格外冷清,隻有個七十來歲的老人,站在那裏,相當落寞地瞭望遠處。

劉暢對門衛說,他要進去找個人。門衛問找誰,他說找楊順城。門衛不認識楊順城,劉暢說他爸曾在這裏當保安科長,現在想必退休了。門衛還是不知道,當然也不放他進去。

那個老人聽見劉暢的話,問了一聲:“你找楊順城幹啥?”

劉暢轉身看他,眼睛慢慢發亮。

盡管這人的頭發都白完了,但劉暢還是認了出來。這是當年去市場買菜的李叔叔。

劉暢叫了聲李叔叔,說自己某年跟楊順城到這裏來過,還坐過他兩趟車。

李叔叔比劉暢還高興,“緣分啊!”他說,像遇到親人一樣,抓住劉暢的手不放。然後他告訴劉暢,七裏溝監獄要搬往成都郊縣,搬遷工作已進行了四年,絕大部分幹部職工和服刑人員,都走了,煤礦也還給了地方。現在,監獄裏隻留下了極少數人,這些人年底前將全部遷走。“我不走,”李叔叔說,“我在七裏溝幹了四十多年,舍不得走。等他們走光了,我就守這個破廟。”

難怪他顯得那麽落寞。

“楊順城他爸呢?”

“走了,今年三月份走的。”

“李叔叔你有他爸在成都那邊的電話嗎?”

“電話……你是想找楊順城嗎?自從大學畢業,楊順城就再也沒回過家了。”

劉暢“哦”了一聲。但並沒徹底失望。楊順城沒回過家,不等於他爸就不知道他的聯係方式。

於是他又問李叔叔要楊順城父親的電話。

李叔叔看著劉暢,眼神蒼老、悲涼。

“你別費心思了,”他說,“楊順城死了。”

楊順城是被槍斃的。

因為他殺了人。

案情發生在川滇交界處的水富縣。九年前的某個深夜(算起來,那正是我們參加五十年校慶的前後),他跟同夥在水富縣郊外,攔截了一輛車,把車主殺死,碎屍後裝入大提包,扔進金沙江,搶了車主的手機一部,相機一部,現金兩萬三千元。之後與同夥分散逃跑。楊順城逃到合肥,逃到武漢,逃到貴陽……具體逃了多少個地方,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許多地方都隻在車站停留。大半年後,他到了寧夏的青銅峽。或許是因為逃跑太累人,或許是看中了青銅峽這座西北小城,他終止了混亂的腳步,在此隱姓埋名地住下來。錢早已在逃跑途中花得精光,他便去建築工地做力夫,卸水泥。那是一種隻有肉體的生活。他把肉體作為賭注,去跟白天黑夜抗衡。

這年五月的某個黃昏,楊順城下了班,往出租屋走。從清晨忙到黃昏,他沒覺得累。一具沒有心靈的肉體,是不知道累的。但經過一處公園的時候,他突然腿腳打閃,差點兒跪下去。

有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坐在一棵菩提樹下彈吉他。

小夥子邊彈邊唱:“我站在故鄉的中心,卻是一個離鄉背井的人……”

楊順城聽見自己身體裏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音,像凍結多年的冰層正在坼裂。

他蹀蹀躞躞地走到那人身邊,對他說:“你唱的是我的歌。”

是的,這是楊順城的歌。當年,他從不把歌曲寫在紙上,那些即興彈唱,是通過誰的筆,誰的手,誰的嘴唇,從南方傳到了北方?在某一處暗角,有一雙眼睛在注視他,有一雙耳朵在傾聽他,並把他孤獨的生命接納過去,撫慰更多的孤獨。然而,對這些,我們,包括他本人,都不知道。

小夥子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個滿身水泥灰的人,會唱歌,而且還說是“我的歌”。

“我可以彈彈你的吉他嗎?”

這是小夥子聽到的又一句話。這要求能拒絕嗎?小夥子拿不定主意。

由於出汗,楊順城撲滿水泥灰的衣服,變得硬翹翹的,連頭發也硬翹翹的,髒不忍睹。他便將衣服脫下來。五月下旬,在他的故鄉,早已枝葉扶疏,而在這座西北小城,還是一派冬景,特別是太陽落山之後,空氣幹冷,直鑽骨頭。光著膀子的楊順城,接過了小夥子手裏的吉他。

小夥子說:“別,你穿上衣服再彈吧。”

楊順城沒應,躬著油黑的脊背,在六根弦上摸索。吉他嘰裏咕嚕,像一窩受到驚嚇的鳥。他的觸覺已經生疏,但這無關緊要,吉他是他的另一副身體,他和它,會在短時間內相認。摸索一陣,空弦音便在指頭上綻放,緊接著,冰棱棱的樂曲流淌而出。“故鄉,我隻能遠遠地看你了。風聲在母親的子宮裏鳴響,大道上塵土飛揚,模糊了我的雙眼……”他唱完了小夥子沒唱完的歌。

小夥子淚流滿麵。他自己常常彈唱這首曲子,卻從沒有過這麽刻骨銘心的感受。

他把楊順城介紹到了自己所在“火柴樂隊”。

楊順城很快坐了火柴樂隊的頭把交椅。以前,樂隊都是翻唱別人的歌,在市內的娛樂城裏混,現在,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歌了。楊順城創作的那些歌曲,無一人能真正聽懂,比如:“水呀,站起來吧,站成光明磊落的空間,把血肉還原,把骨頭還原。我會打著赤腳,靜靜地,跪在你的麵前。”誰能知道他是在祭奠葬身金沙江的冤魂?又有誰能聽出他深入骨髓的懺悔?但奇怪的是,所有聽眾都被打動了。他從冰涼的河川上踏過,一直往前唱,唱到他的大學,從大四唱到大一,唱到剛入學的日子。他的歌曲就此改變了溫度,陽光滲入,堅冰融化,變得柔軟,發出甜香。那時候,有個女生不嫌棄他身上的氣味兒,那時候,有個女生溫柔地遞給他一張餐巾紙……那時候,他心中有愛。

他在火柴樂隊待了七年,創作的若幹首歌曲,都有對“玲玲”的呼喚。

“玲玲,冬天到了,天空沉了,花兒謝了,我把我的翅膀折下來,讓你欣賞……”

想必,楊順城走南闖北,一定遇見過比高玲玲更漂亮的人,他卻從未動過心,更沒有戀愛過。

然而他沒能在這樣的懷念中老去。

2009年3月,東南某電視台舉辦民間樂隊大賽,火柴樂隊當然希望參加。但這完全取決於楊順城。當同伴征求楊順城的意見時,楊順城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一個機會。”

他說的“機會”,含義模糊,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又有了追求。

有追求,就意味著有生活的渴望。

火柴樂隊得了一等獎。楊順城的歌感動了無數人。

樂隊回到寧夏,估計還沒來得及開慶功會,楊順城就被抓了。

殺人之前,楊順城和他同夥在水富縣城住過兩天,第三天,他們既沒回賓館,也沒退房,就銷聲匿跡了。當車主的家人報了警,從車輛旁邊濃稠的血漿判斷,這是一起凶殺案。公安把目光瞄準了路外的江水,派人打撈。那個大提包很快現身。各種跡象表明,從賓館莫名消失的那兩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刑偵人員根據監控錄像和賓館服務員的描述,栩栩如生地繪出了楊順城和他同夥的肖像,四處張貼,還在網上發布。火柴樂隊上電視台表演時,水富縣先前那家賓館的服務員正看那台節目,一眼就把楊順城認了出來。盡管不是以前的名字,但絕對是那個人。他毛茸茸的臉(跟高玲玲見過最後一麵,他就不那麽勤常地刮胡子了),特別是那兩顆朝外拱的門牙,實在太顯眼了,他也沒想到去整整容。

服務員報告了警察,警察千裏追凶,將楊順城擒獲。

他在浙江打工的同夥,也在半個月後被緝拿歸案。

“要不是盛軍,楊順城不會變得那麽壞的。”李叔叔對劉暢說。

“盛軍是誰?”

“就是跟楊順城一起犯下命案的那個同夥啊。他曾是我們這裏的一個服刑人員,那回你跟楊順城來的時候,他正在這裏服刑。小夥子本來很不錯的,當年犯罪也是出於義憤,一時衝動:他跟幾個朋友聚會,其中有個侏儒,飯吃完,主人端出梨子,侏儒給大家削皮,削出第一個,他從凳子上跳下來,跑到席桌對麵,遞給一個女子,說他愛她,還親了一下她的手,惹得那女子很不高興。另一個朋友挖苦侏儒,說你愛她可以,等你長過1米75再說。那時候,侏儒27歲,不到1米3。侏儒被刺痛了,跟那人吵,沒吵兩句,那人重重地扇了侏儒一個耳光。盛軍是個厚道人,平時對這個殘疾人朋友也特別照顧,見他被打,心裏不平,站起來和那人理論,那人說:‘這小矮子是你爹呀?我就要打你爹!’一腳朝侏儒踢去。侏儒被踢到桌子底下。盛軍拿起水果刀,一刀刺過去,把那人搞成了重傷。”

李叔叔用舌頭卷了一下嘴角幹沙沙的白沫,接著說:“他被判了五年徒刑。來到監獄,他表現得非常好,下了一段時間礦井,就被提升到地麵,打掃獄區的衛生。你們來的時候,他就在打掃衛生。小夥子本來很不錯的,可不知道為啥,出去過後反而屢次犯案,屢次進監,後來也不知道楊順城是怎麽跟他攪和到一起去的……”

劉暢知道盛軍是誰了。

他什麽話也沒說,跟李叔叔告辭,回了重慶。

回重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同學們打電話。讓人驚異的是,楊順城被抓後,對自己的所有罪行供認不諱,其中包括他在雲南某中學席卷班費逃走,以及他在廣東佛山強奸了房主不滿十五歲的女兒。這些找不到源頭的消息,為什麽如此準確地傳進了我們的耳朵?或許,正像因紐特人認為的那樣,經常說到和想到某個人的名字,名字裏就會附著那個人的靈魂。

2011年7月15日眼看就到了。畢業典禮上,我們確定二十年後的聚會,由班長和尹世茂聯係,校慶聚會時,又增添了高玲玲作為聯係人。但直到7月14日,他們誰也沒有提起,也無任何人過問。

而今,約定聚會的日子,早就過了。

光陰沒有等我們,光陰一如既往地流逝,仁慈地幫助我們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