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真湊巧,織女聲勢洶洶地找上天衣居士之際,那天正好下著小雨,天衣居士正在跟他養的牛邊彈琴邊說話。

“牛啊牛,我近日的紅鸞星和桃花劫星並照,可是別說美女了,連鬼影也沒一個,你看我們‘自在門’四師兄弟,是不是真的應驗了師父的平生:‘一入自在門,永世孤枕眠’懺句?少年風流客,青年瀟灑人,中年自在俠,壯年自了漢,別到頭來成了老年孤單公才好!”

那頭牛“哞”的一聲,算是以鼻子回答了他的話。

卻聽一女音快利地道:“沒想到這世上不但真的有人對牛彈琴,還對牛說話!”

天衣居士也微吃上一驚。

——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他所布的陣勢裏,還進入了他的茅舍不輸齋!

——而且還是個女的。

他一抬頭。

打了個照麵!

他一眼看到,心裏暗叫一聲:

完了。

她來了!

她撐著傘,在灰慘慘的霾雨迷漫中,她亮麗麗地站在雨中。

她終於來了。

——她是誰呢?

天衣居士並不認識她。

但她就是她。

天衣居士隻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就是自己一直以來都在等待,已等了數十年的女人。

她來了。

是她。

——一定是她。

因為不會是別人。

天衣居士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直至那頭牛又歎了一聲,他才知道對方用手裏的一口針,正斜指住自己的印堂。

他卻連眼也不眨。

“‘神針門’織女?”

“你為什麽要救夏侯四十一這種敗類?”

對方反問。

她原就是為這個而來的。

她隻問。

她不打算會有回答。

她也不要人回答。

但她的下一個問題卻是等待回答。

而且一定要回答。

“那王八蛋在哪裏?你馬上告訴我,我立即去殺了他。”

他知道上回夏侯四十一背門七大要穴受刺戳,必是這位織女下的手,而那一次夏侯四十一穴道受製是他一手解救的。

所以織女已把他當做一丘之貉。

他心知夏侯四十一是躲在襄陽古城中。

夏侯四十一告訴天衣居士:他要在那兒伏殺一名叫三鞭道人的人物。——“三鞭道人”本來是權相蔡京布伏在江湖上的一名殺將,而後搖身一變,變成了個據說能呼風喚雨、念咒延壽的法師仙道,要皇帝求鸕鶿研粉以壯陽的奇法,就是他“靈機一動”時下的主意。

他天天都有新主意,一時要金銀珠寶,一時要奇禽異獸,一時要童男貞女,偏是皇帝信他,任他為所欲為,所以為滿足他的欲求索取、信口雌黃,害煞了不少平民百姓,叫苦不已。

這段時日,這三鞭道人正好來到襄陽,要搜尋古都美女,夏侯四十一便告訴天衣居士,他要為民除害、將功贖罪,第一個要剪除的,自然就是三鞭道士,而且他要潛身在三鞭道人身邊,才能伺機下手。

天衣居士相信有“改邪歸正”這回事的。

所以他力勸織女,不要追殺夏侯四十一。

“人是會改過自新的。作惡的也是人,一樣會有人性,隻要他能痛悟前非,有朝一日就能洗心革麵,造福天下。”

織女冷笑。

她冷笑時像玉一樣,帶點寒意,但仍是很明亮。

明亮得像白色的柔光。雖然柔,但卻還是一種光芒。

一種幽光。

“你相信他那種人也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可知道:救了不應救的人,一如害了不該害的人一樣。”

天衣居士道:“善惡隻在一念。人誰無過?你以前做錯了,現在可以做對過來;以前是個壞人,以後可以變好。惡人一旦一心向好,要比殺了惡人更有意思。如果他們作了惡,縱然沒有人收拾得了他們,他們終究有一天也會受到良心上的責備的。”

織女用一雙妙目用力地看著他,道:“你果然是夏侯狡賊的同夥!”

然後她這回不待天衣居士的解釋,便已出了手。

她的武器是針。

急針穿亂線。

密針繡飛雲。

天衣居士發現這女子的動作不是做出來的,而是“流”出來的,像一種流露、一種傾吐、一種自然的律動,她本身不隻是一個人,而是一道自自然然、隨心隨意的流水(河流)一樣。

天衣居士為她的動作(舉止)所迷眩。

當時,織女的武功還不是十分的高,她能傷夏侯四十一,主要是因為夏侯過於好色,一時不防,加上織女的同伴小鏡冰雪聰明,故意使夏侯分神,才能以“神針密繡”刺傷了他。同樣,她能闖入天衣居士的不輸齋,主要還是因為天衣所布之陣,恰與她的針法線路吻合,她以繡法攻破。

其實織女要刺天衣居士,恐怕也力有未逮。

可是天衣居士還是給刺了幾記。

白衫**,溜過幾串血珠。

那不是天衣居士避不開。

而是他對她流水般的英姿迷眩的結果。

這時,織女卻停了手。

因為她已發現天衣居士並沒有還手。

——她雖刺傷了他,但就憑這些小小傷口,她還真“傷”不了他。

而她也知道天衣居士無心傷她。

所以她住手。

不打了。

——女孩兒家就有這個本領:說打就打。就像她們無緣無故就可以生氣一般,也可以忽然之間就不生氣了。

她們可以說不打就不打了。

一切隻看她們“高興”。

織女忽然之間就不打了,不為什麽,隻因她“不高興”再打下去了。

她在臨走前卻說:

“所謂惡人自有惡報,其實難以盡信,因為善人也一樣會有惡報。至於所謂惡人自有天收拾,他們自有良心上的譴責,其實是假的,縱有,也是一時就過去了,惡人又可當他的開心快活人去,可是為他所害的人,連後代都可能因為他一時的惡行而世世代代都繼續受害下去。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惡人變好難,好人變壞卻易。”

說罷她還一笑。這一種欲顯而奪麗的一笑,有信心足以在十年內仍讓他常常憶起這一笑真好。

之後她就走了。

“你不肯告訴我夏侯狐狸在哪裏,我也總會找到他。”

她要殺夏侯四十一。

因為夏侯四十一辱殺了她至少三位在“神針門”裏的繡花姐妹,用的是三種不同的方法:

一個叫小影姑娘的,給他看上了,但卻不肯聽他的,他下了迷藥,把她奸汙了,而且還呼朋喚友,叫蔡京門下一群狐群狗黨輪著來,恣意**辱,結果,小影姑娘嚼舌自盡。

另一個叫小映姑娘的,也不幸給他看中了,因為她父親在官場中也撐得起場麵,所以夏侯四十一先行進讒,激怒蔡京,蔡京把小映姑娘全家收押天牢,夏侯四十一打點一切,進入天牢,**了小映,安然離去,並唆使蔡京矯旨斬殺小映全家。

還有一個叫甄寧的女子,先是得罪了他,而他又垂涎她的美色,但甄寧的兄長甄可羨在黑白二道都有頭有麵,連蔡京也不欲得罪他。他便“另辟蹊徑”,先行以卑鄙手段,趁其兄甄可羨渡江之際,鑿舟沉船,在水中狙殺了他,又表示自己能找出及對付凶手,使甄寧孤身向他請求,他趁機又侮辱了她。待得禽獸欲過後,他向她說明:他就是殺她哥哥的凶手,甄寧忿而與之拚命,終於仍死在夏侯四十一手中。

是以,織女對夏侯四十一恨之入骨,自是非要殺他不可。

透過小鏡神通廣大的父親,織女又打探得夏侯四十一人在襄陽。

而且他就住在三鞭道人的道觀中。

織女去行刺夏侯四十一。

可是卻中了機關。

正在危急之際,天衣居士卻闖了進來,以他非凡的知識,對機關陣法了如指掌,隨手破去機關,救出織女。

自此之後,他跟織女熱戀了起來。

織女是個嬌小、活潑、明朗、快麗的女子。

她像一首亮麗而迷人的詩句,每一次讀都有領會;而他就像一本了不起的書:對她而言,讀一輩子都讀不完。

他們熱烈地相戀:就像蟬和秋天一直都是最深情的對照。她那兩片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唇,和他那三綹深埋著唇的長髯,終日都在她的柔膚上拂拭啜吮不去。

而且這抵死的纏綿主要還是來自織女的邀約。

雖然她是個連媚笑的時候也很正經的女子。

他們熱烈地相戀了一段時間,直至小鏡姑娘的出現,天衣居士的情局就變得從“本來是風景,終於走上了一條絕路”。

小鏡是織女的好友。

小鏡有一種隨隨便便的美,織女站了過去,白天也略嫌濃妝,晚上也略嫌豔抹些了。小鏡連憂傷也是單純的。

她不像織女。

織女喜歡教人。

她有她做人的一番道理。

她當然認為她才是對的。

她的直覺比太陽直射眼瞳還直接。

所以她有時會幹涉天衣居士的想法。

這恐怕是天衣居土唯一不十分喜歡的。

男人都願意擁有聽他話的女子,但沒有男人希望自己的思想和做法全受女人的左右或控製。

為了意見上的爭持,兩人在熱戀中難免也有熱臉的衝突。

不過天衣居士總是容讓織女。

——反正嘛,他第一次見她時就受了傷。

他常向織女道歉。

他一向認為:真正的愛是應該說抱歉的——你要是不說,那是你的損失。

可是小鏡卻不一樣。

她柔順。

她乖。

她喜歡向他學東西。

她佩服他。

所以他也喜歡她。

疼她。

他越疼,就越是疼出一種感情來。

這感情並沒有越軌。

但織女已忍不住了。

她聽到不少流言。

她跟天衣居士大吵。

大鬧。

這種爭執是最容易傷害彼此的真情的。

織女負氣而去。

她走的時候,也正下著細雨,針織斜繡一樣的急密。

他是從織女留下的字條裏才知道:她已為他珠胎暗結。

於是他天涯海角地找她覓她,但遍尋不獲。

後來他突然“福至心靈”,想到了一個人。

夏侯四十一。

——她會不會去殺夏侯四十一?

她是因為要殺夏侯四十一才跟他相識的。

他是因為從夏侯四十一手裏救了她才跟她接近的。

他倆的戀情破裂了。

然而夏侯四十一仍然活著。

——織女會不會覺得:殺了夏侯四十一,就等於親手結束掉她和自己的這段戀情呢?

猜對了。

天衣居士去找夏侯四十一:他要責問他何以遲遲未動手誅殺三鞭道人。

萬玉觀的機關留不住他。

道觀裏的陷阱更阻不了他。

連那些凶神惡煞的道士也攔不到他。

所以他找到了夏侯四十一。

也見著了織女。

這時候,他才完全領會:夏侯四十一有多卑鄙、多可恥、多不能饒恕!

不知怎的,織女竟給夏侯四十一用歹毒手法製住了,而他剝光了她的衣服,封了穴道,就綁掛在身上,拗著纖腰,略賁的小腹,一絲不掛,以致夏侯四十一身前身後,全纏繞著織女白晰如雲的肢體!

連恥部的纖毛都可一覽而見。

天衣居士怒極。

他後悔自己不聽織女的話:

為何不一早殺了這惡徒,以致如今累了自己、也害了織女。

他要殺了他。

可是他憤怒。

他的憤怒必然影響了出手。

這時候,三鞭道人也殺了出來,天衣居士一方麵投鼠忌器,另方麵又生怕夏侯四十一等傷害了織女,加上他本無元氣長力,久戰不宜,終於為三鞭道人放倒,並給夏侯四十一以“禽掌”、“獸拳”重創了任督二脈。

這時,幸有一人及時趕到。

這人是個女子。

正是小鏡。

小鏡姑娘不是一個人來的。

——若隻是她一個人來,來了也沒有用。

她把負傷的諸葛先生及元十三限引來。

諸葛和元十三限雖然都受了傷,但合他們二人之力,要戰勝夏侯四十一和三鞭道人,那還是完全不必置疑的。

甚至也無可置喙。

——隻不過,他們二人也萬萬沒想到,他們正在援救身陷殺局中的二師兄,而兩人卻也正是一腳踩入了情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