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十三限的人手已聚集了。

不過,魯書一和燕詩二因事不能到,來的是趙畫四、顧鐵三、齊文六和葉棋五,還有“大開大合三殘廢”中的司馬廢、司徒殘及司空殘廢。

另外還有兩個蔡京派給他的人手:

“捧派”老大張顯然。

“風派”老大劉全我。

這時候,他正擬大舉迎截天衣居士,卻收到這樣的訊息:天衣居士已率眾折南而去。

且越去越遠。

大家本來鬥誌高昂地準備出襲,聽到這個消息,有的鬆了一口氣,有的十分無癮,有的破口大罵天衣居士是無膽匪類,有的興味索然,主張追擊。

元十三限的臉色發金,目光也發金。

大家問他:“要追擊還是散去?”

他隻說:“等等。”

他等什麽?

沒有人知道。

也沒有人敢問。

接近他的人,都幾乎沒給“凍僵了”。

——那是一股可怕的寒意,隻要給他看在眼裏,仿佛就立即凍上心頭。

直至有人快馬來報:

“元軍師,請即回京。”

“何以?”

“京裏來了刺客,要害太師,要弑聖上。”

眾人聽了都駭然。

“我們中了天衣匹夫的計了!”

“他在調虎離山。”

“我們速回京師救駕。”

元十三限卻沉著語音下令:

“移師甜山!”

大家都給這一道命令震住了。

也怔住了。

——京城位於大車店之北二百裏,天衣居士正從鹹湖南奔酸嶺,離京師有九百裏之遙,甜山則是在京城以南七百裏,為何元十三限既不北上返京保護皇上,也不發兵南下追殺天衣居士,卻要移師於甜山?

難道元軍師瘋了不成?

“我們去酸嶺做什麽?”

“等人。”

“等誰?”

“天衣居士那一夥人會自投羅網。”

“他們?!”

“他們是用迂回曲折的方法,輾轉回京,我們若逼追趕他,則隻是給他逼得兜圈子追兔子。”

“那麽京師告急——”

“不急。他們必定叫京裏的同黨發動,故布疑陣,其實隻雷大雨小,虛張聲勢。我們若回京,他們正好乘虛而入;一旦與京裏匪類結聯,聲勢坐大,那就更不好對付了。”

“軍師前幾天是在等?”

“就等這消息。如果許笑一是身退,京裏就不會泄露出狙殺的行動;一旦京裏有風吹草動,必在叫我們分散注意力,絕非真退。”

“所以才轉陣甜山?”

“他們既取道酸嶺,無論從水路陸路,都必經甜山,我們就在那兒跟他們決一死戰!”

於是他的手下恍然大悟。

元十三限寒著臉走了。

他到店後。

店後是草原。

他仰首望天。

負手沉思。

然後突然蹲了下來。

吃草。

猛吃草。

一口一口地狂吞噬著草。

就像一隻著了魔的巨羚。

天衣居士收到功勁鴿傳書的時候,是十二天後的光景。那鴿子卻不是“飛”來的,而是唐寶牛他們太餓了或太饞了,竟一不小心射下了隻在天的勁飛的鴿子,烤食之際,發現它足上係有致天衣居士的緊急密函。

方恨少平生最愛小動物,所以罵他:“你這個臭王八,連信鴿都射下來吃,差點消息都斷了訊,該當何罪!”

唐寶牛則說:“要不是我射它下來,它可能飛過頭了,也可能落到敵方手裏了。幸好是我射下來,不然你們從何得來這訊息?”

他的話似乎是強詞奪理,但也言之成理。

天衣居士收到了信息,沉思了半晌。

那時候,他們離甜山約莫還有百裏之遙。那地方就叫三房山,天衣居士卻突然屯駐不進。

又是蔡水擇發問:“居士收到的是什麽消息?”

天衣居士道:“元師弟既不自後追趕,也沒返京守護,反而率眾直撲甜山,看來已識破我的計策。”

唐寶牛頓時摩拳擦掌,“這樣豈不是即將進行中原大會戰?太好了!”

朱大塊兒卻擔憂起來,“一切都落入元十三限的盤算之中,那豈不糟糕!”

溫寶問:“不知居士現在有何打算?”

天衣居士卻向梁阿牛問:“準備好了沒有?”

梁阿牛即答:“咱們‘太平門’十一匹步程最快的馬,我已弄到了六匹,它們是‘飛月’、‘飛雪’、‘飛花’、‘飛矢’、‘飛雨’、‘飛焰’,就屯在三房山之洞旁山隘口以北。”

天衣居士道:“很好。現在留唐寶牛、朱大塊兒、張炭和蔡水擇在這兒,用盡一切方法,吸引他們注意,你們正引隊往甜山邁進。其他的人,一概喬裝打扮,化整為零,一日兼趕三日路程,限三天趕到鹹湖會合。隻留下‘飛雨’一馬,做迫要時聯係用。”

眾人心中驚疑,還是蔡水擇發問:“那麽,我們是在這兒吸住他們的兵力,居士則已進入京城發動總攻了?”

“正是。所以,你們拖延的時間愈長,對我們愈有利;你們拖住的敵手愈多,對我們的助益愈大。”

唐寶牛又摩拳擦掌,“這種偉大的任務,一不怕死,二不怕殺,三不怕犧牲,最適合我來幹。”

朱大塊兒驚懼道:“我們才四個人,居士又不在,他們都是非同小可的高手,會上了豈不是死路一條。”

張炭道:“甜山一帶是稻米之鄉,九月成熟,粒略細,身細白,是為‘蘆花白’,萬一死在那兒實在死得其所。”

朱大塊兒一聽,臉上大變,連忙啐道:“啐!啐!啐!大吉利是,這種不吉利的話,快吐口水再說!呸!呸!呸!”

他的人長得軒昂威武,直比唐寶牛還英雄三分,看來卻不但膽小,而且還十分乸型。

蔡水擇道:“其實,居士是早已知道元十三限會引軍屯此,故用調虎離山之計,兵分二路,攻其不備?”

天衣居士答:“這點我原也拿捏不定。兩軍交鋒,攻心為上,善戰者未戰已勝,現在是亂局,隻好以億變應萬變。我本自鹹湖進擊,但元十三限早已封殺該地,我隻好以撤退為虛,自甜山暗自進攻為實,調軍再進。但元師弟確是精細,不受我們幹擾,看準亂局,已調主力到甜山來截擊。而我早已算準元老四有此應變之能,請‘太平門’梁阿牛準備好快馬,暗下鹹湖,聲東擊西,入城格斃蔡賊再說。”

蔡水擇嚇了一跳,忙道:“別這樣說,我也是姓蔡的。”

唐寶牛“哈”的一聲,發現雞生了塊龜殼似地道:“誰叫你好姓不姓,卻偏生要姓蔡!你老是問個沒完,可知居士多煩!”

“錯了。”天衣居士正色道,“小蔡勇於發問,正不是因為他不懂,而是他懂;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太明白了。他正是要代那些不敢、不主動、不好意思發話的人問明白。一個會發問的人要比會說話的人更高明:會說話的人不過是把自己的意見表達清楚,但會發問的人卻能把對方的學問學識吸為己有。”

這番話使唐寶牛有些訕訕然,隻說:“我都聽得懂,所以才不問。”

於是天衣居士向張炭等四人分別麵授機宜之後,便率梁阿牛、唐七昧、方恨少、溫寶和何小河日夜兼程,直撲鹹湖。

在披星戴月的路上,溫寶還禁不住問出他心裏的疑團:“你為什麽要派他們四人留下來呢?”

“可有什麽不妥?”

“朱大塊兒膽小,唐寶牛魯莽,這兩人還互相看不順眼,張炭和蔡水擇不和已久,加上張炭使**鬧,蔡水擇卻精打細算,難以合作,你留下這四人,隻怕是別有用意。”

天衣居士逆風的衣袖鼓脹飽滿。

他嘴裏也似吃滿了風,所以一時並沒有詳細回答溫寶的問話,但溫寶還是隱約聽見他在疾風中笑說了一句:

“在亂世裏出英雄;在變局裏,也不妨動用一些古怪人物。”

然後他反問溫寶:“你知道人何以為怪嗎?”

溫寶試答:“一種是性情古怪的,但外表不一定看得出來;一種是看來古怪的,其實隻是他表達的方式不一定為世人所接受。”

天衣居士則道:“其實所謂古怪,隻是不平常,未必是錯的、壞的。有的人性格異常一些,與常情有悖,故視之為怪;有的人隻不過是真誠真截,但俗人亦因而不解,故視之以怪。”

然後他說:“在常態裏,怪人視為無味。在變局中,異人視之為常。所以請怪人應變,大局可定。”

溫寶大有感悟。

可能是在急馳中對話之故,人在脫弩之矢一般的速度中,腦筋卻分外明晰,所以天衣居士的話語,像空穀傳音一般地印在他的聽覺裏,好像那些話不是用舌說的,而是在斬首後的**中才突然頓悟的一種啟示。

說這話的時候,正是黎明,溫寶目睹晨曦在半灰半敗的天際,擲出了千道燦金爛亮的旭芒。

溫寶認為這是個有力的征象。

這是個好天氣。

這是變局的伊始。

——雖然,變局一開始時是好的,但結果不一定就是好的;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