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炭、朱大塊兒、蔡水擇、唐寶牛四人,正布好局等敵人來。

“敵人來了,我們便可以知道對方的虛實了。我們的責任是要把敵手引過來。”

“隻要摸清敵方的虛實,就立即通知居士:元十三限要是在甜山,居士立即攻入鹹湖:元十三限如果不在這兒,居士可立刻折返甜山。”

“這是我們的任務。”

也是我們留在這兒的目的。”

張炭和蔡水擇交換了意見。

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雖然,張炭相當瞧不起蔡水擇,蔡水擇也常故意躲開張炭,但在商討重大事情的時候,他們都能摒除己見,了無偏見地討論商量。

唐寶牛問:“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我們得在此地布陣。”

“然後兵分兩路。”

“之後便得要忍耐。”

“還有等待。”

“忍?!”唐寶牛叫了起來。

他平生最怕等和忍。

——偏偏人生就是常常要等待和忍耐,而且也充滿了期待和無奈。

張炭:“我們得要等敵人來?”

蔡水擇:“你愈能夠忍人之所不能忍,便愈有機可趁。”

唐寶牛感慨:“我當武林中人,便是以為不必像常人一樣,老是忍,不然就是等,人生匆匆就數十年,不是在等中過就是在忍裏度,多可悲啊!沒想到當了像我這樣的武林第一寂寞無敵高手,到頭來,仍不是等,就是忍,真是沒意思得很。”

蔡水擇笑了,“其實當武林人物,要比常人更能等,更要忍。何以?光是練武,就比儒生的十年寒窗無人問所下的功夫更苦,你不苦練,哪能有成?遲早隻成刀下鬼、劍底魂!練武的過程就是忍耐著等待。”

張炭卻轉問朱大塊兒:“你喃喃自語做什麽?”

朱大塊兒:“我在許願。”

唐寶牛叫了起來:“許願?!”

朱大塊兒:“我作戰之前,一定許願;凡有大事要做,一定先得祈禱。這樣我心裏才有了依靠,取舍進退都有實兒。”

唐寶牛不屑,“我才不許願。成就成,敗就敗,一切靠自己,許願又怎樣?天下多少無告苦民都向天許願,結果不是一樣天不從人願!既然許願不能從心所欲,又許來做甚?不如我不從天願!”

朱大塊兒:“我跟你們不同。我是為製止殺戮才入武林,而不是要在江湖上另造殺孽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在,你們認為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惡人當得善終,而好人多不長命,所以其實沒有報應這回事,至於報應在他人子孫,則太不公平,也太不像話了!而我卻不然。我偏生是一做壞事,報應即至;但做好事也常見回報。所以我信命,隻不過不大認命而已。”

張炭:“願望其實是一種摸索。摸索是沒有信心的行動,我也很少許願。”

朱大塊兒:“隻是,我們活著,誰不是摸索著前行?”

唐寶牛立時叫道:“如果要兵分兩路,千萬別把我和他這樣深奧的人擺在一起,我怕我會受不了的!”

張炭大表讚同:“對,跟一些人在一道不如獨戰江湖!”

他的意思很明顯。

他可不願跟蔡水擇在一道。

蔡水擇則反對,“不。不和的人應該守在一起。唯有你瞧不起對方,所以更不能讓對方看扁,更加要獨撐大局。這樣,才有互相激發的意義。”

張炭很不願意,但他立時認為這話說得很有道理。

——一個人和朋友在一起比較疏忽。

——跟敵人在一起卻總會比較警惕。

——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多半比較耽於逸樂。

——但與所恨的人相處卻多會努力不懈。

唐寶牛這回又叫了起來:“這樣豈不是要我跟這大番薯在一起?!”

朱大塊兒奇道:“大番薯?是誰?”

全場隻有他不認識這個人。

唐寶牛覺得自己真該許願了。

他許願身伴的人最好突然成了啞巴。

不過他這願望很不實際:非但如此,朱大塊兒不止沒有閉上嘴巴,而且還特別多話,多話得接近“八卦”。

“你有沒有發現今晚的月色很美?月華如水,人生若夢。你看,今夜的霧氣還很濃,那像煙一般撫過我們臂間的輕紗,就是來如春風去似浮雲的霧了。如果現在是白天,一定是‘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的美景了。可惜現在是晚上。可是夜晚也有夜晚的好處。夜色有著老虎一般的溫柔,你聞那香味,那是夜的香味,白天這兒一定開滿了山花,所以到了晚上才會綻放出如此濃鬱芬芳的香味來……”

唐寶牛忽咕噥了一聲:“老虎怎麽會溫柔?”

朱大塊兒:“你沒看過老虎跨過溪澗時的步姿嗎?你別直以為老虎隻會凶暴,它看到一朵美麗的花時,表情也是溫柔的。”

唐寶牛:“你真煩。”

朱大塊兒:“你真是俗人。”

唐寶牛:“現在你來這兒是來殺人,不是吟詩!”

朱大塊兒:“殺人寫好詩,詩好可殺人;寫詩殺人,本來就是同一回事。殺人殺得毫無情趣,怎能好好地殺人?那隻配給人殺!一個好的殺人者總是把殺人當作件替天行道、自娛娛人的趣事,人世之間的鬥爭亦複如是。如果一邊殺一邊厭倦,一路打一路恐懼,一麵鬥一麵負擔,他天生就不是個好的鬥爭者。不如歸隱田園,清風明月,來得舒坦安然些。”

唐寶牛訝然,“沒想到你還有這些意見!你幾時偷聽過我說話,把我的偉論偷抄了過來的?不過你還沒學得我的神髓。我的生命就是決鬥,沒有決鬥就沒有生命。人生是一場又一場大大小小不住不斷的決戰,不決戰,生命就沒有進步,生存隻是一種停滯。沈虎禪老大說過:‘不驚天動地,就得寂天寞地;有能者非大成即大敗,不死不生,不如不活,你要打敗每一個敵人,首先得要與自己為敵,不住地打敗自己,才能擊殺敵人。’他說的這種至高境界,我早已達到了,所以覺得滿懷寂寞。”

朱大塊兒居然十分敬羨,而且也相當歉意,“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早就說過了這樣的話,無意間抄襲了你的理論,真抱歉。”

唐寶牛對他頓時好感起來,於是就“好心”多“教”他兩句:“對付敵人,最重要的是鬥誌,其次是殺氣。你取得勝利後殺不殺敵倒在其次,但你既無鬥誌就上不了陣,若無殺氣那隻為敵所殺,你這樣風啊花啊雲啊月啊的,心中溫柔,哪能抗敵?作為一個鬥士,要比敵人剛猛,且得要剛猛一倍、十倍、百倍,才有取勝之望!”

朱大塊兒卻不同意,“對敵不一定要取勝的!”

唐寶牛叫了起來:“對敵不取勝難道是求敗?!”

朱大塊兒安然自若,“對敵隻是用來取得經驗的。落敗也不失為一種經驗。經驗其實都很美,不管好的壞的,你可以用美去處理它、感受它、轉化它!”

唐寶牛:“美得你!你若不夠剛猛,就得落敗在戰場上,失敗往往就是送死,死了看你還怎麽臭美!”

朱大塊兒:“不一定要剛猛才能製勝。你看流水,它多柔、多弱、多無力,但它亦能覆舟、滅火、斷金,世上許多剛強的事物,都耐不起它的衝擊和淹沒。”

唐寶牛忽叫:“好臭。”

朱大塊兒詫然,“什麽好臭?”

唐寶牛:“花,花的味道好臭。”

朱大塊:“什……什麽?!”

唐寶牛咒罵:“死月亮。”

朱大塊兒漲紅了臉:“怎怎怎……麽麽月亮你都要要……罵罵罵?!”唐寶牛罵花罵月,比罵他自己還激動。

他一激動起來,又口吃了。

唐寶牛更為得意,“我不止要罵月,還罵風、罵夜、罵你!!”

朱大塊兒:“你……你……你……我……我……我……”

唐寶牛嗬嗬笑了起來,露出森然白牙,“什麽你你你我我我的!你說啥個以柔製剛,一激你就這樣抵受不住,還算啥人物!人說骨勇的,怒而麵白;血勇的,怒而麵紅;氣勇的,怒而麵青;神勇的,怒而麵不改容,你是哪門子勇?生氣起來,舌打結腳打顫脖子不會撐頭;我罵花不該嗎,本來好生清新空氣,卻來這一陣濃香,萬一敵人趁機燃了迷魂香也難察覺,這害人的花香能說不臭嗎?我來問你:如果沒有風,敵人衣袂之聲便輕晰可辨,而今風吹草動,你說敵在何處?這惱人的風不該罵嗎?我卻問你:居然這夜還有月色,這一照,咱們的布局,先得毀了一半!這光頭月不該罵嗎?我可要問你:這夜跟其他千千個夜晚一樣,黑乎乎、烏鴉鴉的,我最討厭!我喜歡大白的天,光亮亮的正大光明,動口的卷舌頭,動手的揮拳頭,動腳的踢他娘個頭,不必鬼鬼祟祟,閃閃縮縮,窩在裏頭。勾心鬥角,勝了不光彩,輸了不英雄!我問你:這都不該罵嗎?還有你,這般詩意,**了是嗎?這樣憂悒,思春了不成?居然在我這樣驍勇善戰的人之身邊一起作戰,這也真是上天編排的一個奇局!”

朱大塊兒這回給罵個臉色陣青陣白而又轉紅不已,但唐寶牛罵的話他又一個字都反駁不得,隻仍在舌尖折騰著:“……奇……局……”

唐寶牛咧嘴一笑,“當然是奇局。我那麽優秀,你那麽差勁。我那麽英勇,你那麽懦怯。我那麽機警,你那麽遲鈍——何況,我也不明白像我那麽英明神武潔身自愛的人怎麽會開始有點喜歡這麽笨■癡愚可悲可哀的你呢!!”

他想不通。

沒料朱大塊兒卻忽而平靜了下來。

而且嘴角還微微有些笑意。

這惹得唐寶牛忍不住去問他:“你聽了我的妙論高見之後,感動得要哭是不是?那就哭出來啊,不要強裝成笑容,你的笑容實在太難看了!”

朱大塊兒:“我不是給你感動。”

唐寶牛更要問下去:“哦?”

朱大塊兒:“我是給自己感動了。”

唐寶牛不敢置信,“嚇?”

朱大塊兒:“你看,你已經給我感化了,所以說話也開始溫柔起來了,你看我能感化得了這樣凶暴的你,我能不給自己感動嗎?!”

這回到唐寶牛為之氣結,隻不過他突然問了一句:“你也不錯,我看錯你了。”

這次到朱大塊兒奇了,“什麽不錯?”

唐寶牛平靜地說:“原來你隻怕蜥蜴,別的什麽都不怕。”

說完之後,也很平靜地向下望。

望他的腳。

於是朱大塊兒也低首去望自己的腳。

腳踝。

那兒有一隻水蛭,正附在他的脛踝之間,蠕蠕而動,濕軟肥黏的身子透著暗紅,想必是飽吞了朱大塊兒的血吧?

朱大塊兒靜了半晌。

唐寶牛望著他笑笑:沒想到這大元寶對這種事物全不在意。

他顯然是下判斷得太早些了。

因為朱大塊兒已暴發出一聲大叫。

慘叫。

慘叫聲像一支給捂著裹起來的爆竹在半空悶悶地爆炸。

“我的媽呀——”朱大塊兒如此狂喊。

僅就是為了一隻水蛭!

這時,劉全我、司徒、司馬,還有趙畫四,已潛行穿過甜山山陰的有味嶺,進入了私房山的範圍裏。

他們往老林寺推進:

“得先取下老林寺。老林寺居高臨下,是甜山的製高點。我們拿下了那兒,就可以占盡上風。何況,那兒有我們的人,我們可以輕易取得天衣居士行蹤的訊息。要攻甜山,先要進軍老林寺。”

這是劉全我的意見。

其他三人都很同意。

趁月色如刀,他們四人分開但不遠離地向目標推進。

這時候,他們便乍然聽見那一聲叫。

那一聲慘叫:朱大塊兒的嚎叫聲。

發生什麽事了?

既然前麵有慘叫聲,敢情敵人仍未退走?

可是又為啥發出慘叫?

是敵人遇敵?是援軍來了?或是敵手們自己內哄?還是故布疑陣?

這會兒,自己這幾人,究竟是要涉奇局,還是卷入敵人的埋伏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