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鐵三瞳孔收縮,突然以一種出奇的厲烈,問:“你還要強撐嗎?”

朱大塊兒的回答卻跟他所問的無關:“放下我的刀——”

然後再加兩個字:“和劍。”

顧鐵三抹去嘴邊的血。

他要是不用衣袖抹血,唐寶牛還不曾發現他也吐了血——因為顧鐵三予人的感覺是那麽樣的悍強、強悍,就像是鐵打的。

他抹血的姿勢掩飾不了嗜血的眼神。

他仍在問:“你撐得下去嗎?”

朱大塊兒豪笑。

笑得地殼猶在震動。

——也不知是因為他的笑聲太豪,以致震撼了地麵才震驚了人心,還是笑聲太烈,先是震嚇了人心才震動了地麵。

“你不想像他那樣,就先放下我的刀和劍,然後滾。”

“他”當然是指在他臂彎裏拗得卡住了的劉全我。

顧鐵三摸摸下巴。

“我為啥要還你刀劍?”他還在試探,“你沒有這刀和劍,就像老虎沒有爪和牙,對我而言,不是正好?”

朱大塊兒爽快地道:“你可以不還。但這刀和劍,你得了也無所用。你不還,我就不會讓你帶著走,我受傷,你也負傷,你們兩人聯手合攻,還喪了一個,現在隻剩下了你,為它丟了性命,值不值?”

驀然而動。

步法。

奇特的步法,猶如鵝行鴨步,但十分迅疾。

一下子,他把地麵的藥材分好了一小堆,至少有十七八種藥物,其中包括了娑羅子、蠶繭殼和青木香。他不是用手,而是以腳分藥。

“你要是放下刀劍,你的內傷,可用這些藥治好。”

顧鐵三看了,才長籲一口氣,眼中閃過失望裏炸著狠毒的光芒。

“這藥方我記住了,會試用。”他丟棄了刀,還有劍,“當地”落地,才說下去,“今晚看來是收拾不了你了,後會有期。”

話說過就走了。

連看也不看仍在朱大塊兒懷裏的劉全我一眼:仿佛他從來不認識這人,而世上也根本沒這個人似的。

這回是朱大塊兒自己舒了一口氣(血就在他籲氣的時候衝喉而出),道:“第四回合完了。”

說完他就咕咚一聲栽倒下去。

在他臂裏拗斷了頸骨、挾碎了頭骨、折斷了脊椎骨和崩斷了尾梁骨的劉全我,也掉落到地上來。

——第四回合?

唐寶牛不明白。

——不是隻打了三個回合嗎?

如果有“第四回合”,朱大塊兒似比前麵三個回合都還要吃力、吃重、吃不消的樣子。

唐寶牛而今卻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朱大塊兒的武功是那麽高的!

他竟以一人之力,格殺“風派”首領劉全我,又逐走與四大名捕齊名的神拳顧鐵三。

可是明白了這點之後的唐寶牛,卻更是不明白了:

——既然朱大塊兒的本領那麽大,又何必一直以來都表現得那麽膽小?

——既然朱大塊兒一向以來都那樣膽怯,為何今夜之役又這麽豪勇英悍、膽大包天?!

他正要問,卻見朱大塊兒又奮力坐起。

他在地上攫集了一些藥材,放在手心,以內力研磨,張口嘴嚼,咬汁吞下,然後又再收集了一撮藥物,交予唐寶牛:

“跟我那樣,服下。”

唐寶牛一看,藥材有鐵莧菜、水苦蕒、灶心土,都是些止血養傷的藥。

——這時候,這種傷勢,這樣幽暗的月色下,朱大塊兒認藥竟還能不差分毫。

唐寶牛忽然覺得他佩服這個人。

他好佩服這個在他眼前一直都很瞧不起的人。

不過他仍不明白。

所以他問。

他不明白的就問。

——世上有一種人,自以為是聰明人,不明白的,不問,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人以為他是明白的。殊不知,他隻是固步自封而已,不但學得比別人少,也比別人慢,而且,人人都明白他是不明白的。

——也有一種人,利用發問來製造他的權威:他每次提出問題,不是為了要誠心虛心地去請教人,也不是為了要去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是為了要炫示他的識見、他的深度或是他的“智慧”;當然,這種人和這種做法,通常都無“智慧”可言。

——大多數的人,不問不是因為他明白,而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明白。

唐寶牛很粗豪。

有時也很莽撞。

且帶點霸道。

但基本上,他還是個相當受朋友歡迎的人。

因為他有時自大,是為了自嘲嘲人。

有時自負,其實是逗人歡笑。

他並不孤僻。

他樂於助人。

他好發問。

——一種發自真心的請教。

“你騙我?”

“我騙你什麽?”

“你武功極好!”

“你從來沒說過我武功不好。”

“你裝蒜!”

“我隻是不喜歡炫耀。”

“你假裝膽小如鼠!”

“我膽子是不如你大,見著蟑螂老鼠,都忍不住要叫救命。隻不過,事到頭來,我是會拚命的。我隻是不興著嚷嚷而已。”

“我力敵劉全我的時候,你卻袖手不理!”

“那時候你跟劉全我是一對一,隻要一對一,我就不能幫你。”

“如果我不是他的敵手呢?”

“那你隻好輸了。”

“唏!你就眼看他殺我?!”

“他贏你可以,但殺你我就一定阻止!”

“你——你英雄!平時卻裝狗熊!”

“我也沒啥英不英雄的。我怕事,但要是事情逼上門來,我是敢拚的。”

“所以你跟他們兩人動手,招招搶攻,為的是嚇破他們的膽子?”

“因為我估量戰力:你已受重傷,以我個人之力,頂多隻能和顧鐵三三百回合內打成平手,所以如不恃強嚇退他們之一,又以豪力拚一身傷格殺另一,今晚是決活不下來的。”

“……嘿,你真的做到了,你以足趾分藥,可把那顧鐵猴的懷疑一掃而光,夾尾便溜呢。”

“其實我自小自藥局出身,在天未亮前就要把藥件一一分好,早已成習,這根本難不倒我。”

“哎,看來,出身前在江湖多曆些世,多懂些行業手藝,真有絕大的好處。”

“現在,就等你拿出長處來。”

“什麽長處?”

“七大寇不是有特殊聯絡的方式嗎?”

“是啊。”

“你還不快通知跟在居士身邊的方公子:千萬不要來甜山這一道!讓他即時轉告居士,不要落入埋伏。”

“你們‘桃花社’的‘七道旋風’不也有很特別的聯係方法嗎?”

“沒錯。但我的傷……”

“你其實已傷得很重?”

“誠如顧鐵三所言;我隻是死撐罷了。那一刻我不能倒。”

“你是為了我。”

“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們大家。”

“我倒一直小覷你了,我以為你隻是個怕事膽小、平常連看到一隻蠑螈也尖呼的窩囊!”

“我是怕事,但不膽小。見到流血就嚇得手顫,不等於我在生死關頭不敢大開殺戒。這跟一個容易笑也容易流淚的人,不等於就沒有骨氣不夠堅忍是一樣的。流淚和笑,是代表那人是個有情人而已。有情人也一樣可以有硬骨頭。”

“——對,我有個朋友,是那黑炭頭,也是這樣子。動不動就黑口黑臉,一副忒也憂國的樣子,其實隻是愛鬧情緒。他一遇痛便叫爹喚娘,求饒不已,但遇上大關大節,可寧死不屈哩!”

“你說的是張炭?”

“嘿。不是他江湖上還有哪顆炭?”

“但你該發訊號了。”

“我一早已經發出去了。”

“哦?”

“就在你一人對付他們兩人的時候,我雖傷得半死,但還能把這件十萬火急的事十一萬火急地做好它。”

這次到朱大塊兒歎了一口氣道:“看來,我也可把你小窺了。”

說完他就嘔血不止。

——仿佛,在未知此變是否已通告了天衣居士之前,他還不敢把胸中的淤血盡吐出來呢!

唐寶牛喃喃道:“你對付顧猴兒和這劉長袖的法兒,對方凶,你更凶,敵人變,你大變,對手攻,你搶攻,真是以億變應千變,了不起。我可也給你搞得眼花繚亂,差點過不了今年這小限!”

朱大塊兒慘笑道:“我們這不過是小限,可是天衣居士那兒,才是大限,我們的生死,隻是個人的;居士若是出了事,我們這組人隻怕要全軍覆沒,而奸相照樣橫恣暴虐,還不知要枉死多少良善,國家要斲喪多少元氣!你別管我,快去相助天衣居士那兒的戰團。這家夥的骨頭雖給我挾斷,但他的雙袖金風也侵入我五髒,所以剛才當著顧老三麵前,我不敢鬆手。一鬆手,就泄了氣,屍身就掩飾不了我的傷勢了。”

唐寶牛瞪著牛眼不肯照他的話做:“你受傷太重,我不護你,誰護你?”

朱大塊兒急得要以大手拍地:“我不要緊,我們生死存亡都不重要,天衣居士那兒吃緊,國家興亡才重要!”

唐寶牛卻道:“誰說不重要?沒有自己,哪有什麽國家民族?一個國家,老要人民為他犧牲,我看也不是什麽好國家。身為朝廷,老是壓榨百姓,早該反了它!先顧好自己,才有家,才有國,才有民族!”

這回是朱大塊兒瞠目道:“難怪你是‘寇’!”

唐寶牛咧嘴笑了:“在這時勢裏,當賊的至少要比當官約有骨頭些。何況我們劫惡的,助善的,殺壞的,幫好的,不是自己勞力換來的,向來一文不取。”

朱大塊兒央求他道:“你還是快去助天衣居士一臂之力吧!”

唐寶牛搔搔頭皮道:“可他在哪裏?”

朱大塊兒急道:“他如果真如顧老三所言,給元十三限料著了,隻怕就一定在甜山這一帶,暗中裏助我們。既然剛才我們那麽凶險他都沒現身,就一定是在老林寺老蔡那一組裏。他這今還沒有趕來,就一定是遇事了。”

唐寶牛托著下巴,打量朱大塊兒,好像正在“研究”他:“沒想到你也很有腦袋。”

朱大塊兒隻催,“快,快去。”

唐寶牛仍是不放心:“你……你一個人在這兒,真的不礙事?”

朱大塊兒隻說:“我正好可以自行療傷。”

唐寶牛又問:“你真不要我背你過去?”

朱大塊兒沒好氣地道:“你自己也傷得不輕,背著我,你還走得動嗎?”

唐寶牛這回倒說實話,不逞強,“負你,我還能走,不過,到老林寺時,怕已天亮了。”

然後他向朱大塊兒一躬背,喃喃自語地說:“也罷,今年我小限不利,血光難免,人生一世,但求過癮,傷既難免,死亦不妨!我姓唐的頂天立地,怎可置負傷老友不顧。”

才伏到唐寶牛背上,朱大塊兒已咕地一聲暈了過去。

——仿佛,如果沒有人去支援天衣居士那一夥(且不管是否真能有助),他還不敢失去知覺呢!

他暈過去的時候,發出“咕”的一聲,就跟肚餓時的聲音差不多一樣。

朱大塊兒要是還醒著,一定又令唐寶牛把他暈過去的聲音當做笑柄調侃話語了。

※※※

稿於一九九一年四月九日:《南洋商報》演講《江湖秋水多——一個大馬作家如何在港、台、中國大陸二‘生存’?》。

校於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一日:應大馬青年作家協會之邀於陳氏書院演講:《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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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一次詩與劍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