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狗嗥之聲,這回輪到元十三限的臉色陡變。

這使他想起他的家鄉:

那其實隻是個沒有夢但不是沒有睡眠的地方。這卻使他自己也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出生在一個失去了睡眠的所在,是因為天衣居士正施“隨求大法”影響了他的神智之故。他的神智一旦轉弱,就會感覺到自己因長期沒睡而倦乏了,以致心無鬥誌,天衣居士就是要他這樣不戰而沮。不過,元十三限的“忍辱神功”能忍大艱大難大辛大苦,天衣居士的法力並不能使他不戰而屈。不過,就算是施展“隨求大法”,也得有所依據,元十三限的家鄉確在“郵局”,那是一個沒有夢的地方——不管在現實生活還是睡眠裏,那兒的人都腳踏實地,不做夢,也不知道有夢。

隻有元十三限是例外。

他有高壯的誌氣。

遙遠的夢。

他要成為武林第一人。

——其實,他自負有才,要成為武林第一人後再成為翰林第一人,之後或許還要成為天下第一人……

有輝煌堂皇的夢,才有堂皇輝煌的收獲。

但他的夢太輝煌了。

所以他現在還沒有達成他的夢。

——沒達成第一個願望,那就休提第二、三、四個願望了。

願望往往就像梯階一樣,跨不上第一級,也就登不了第二級,要是跳級,一旦摔下了,不死也隻剩半條命。

說來,元十三限所欠缺的,不是才氣才力,而是反省的能力:要是他把第一個願望變成了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他一早就是了,早就達到了,而且還成為頂尖裏的頂尖,高手中的高手,簡直可以喜出望外了。

知足常樂。

知不足才求進——但切勿老是不知足:這隻害苦了自己。

但是,在元十三限家鄉裏確沒有養狗,但吃的都是狗肉:在元十三限的尋覓裏,也沒有收獲,因為當時年紀小的他,並沒有找到任何一條狗。

有貓。

有豬。

有牛。

什麽都有,連猴狳、玉蟾都有,但就是沒有一隻活著的狗。

——找狗,對元十三限而言,是他童稚時的第一場(次)失敗。

之後,他就一直有失敗。

遇上失敗。

這時際,正當他就可殺卻這兩個強敵之際,忽然,傳來了狗吠的聲音。

——來的是人,不是狗。

隻是身法掠起一種急嘯。

在聽他來,卻似犬隻嗥月。

這聲音不但深深地刺激著他,也深深地打擊了他。

——這敵人竟在出現之前,已一擊中的打在他的要害上。

來的是誰?

誰可如此?

嗥聲仍遠。

遠得失去了距離,所以也似極近。

發出這奇異聲波的人,一定是想憑這嘯聲傳達些什麽、通知些什麽、阻止些什麽,所以人未到,嗥聲先到。

它可遠可近。

也不知遠近。

但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相顧一眼,各自有了喜容。

“他來了!”

“收手吧,四師弟!”

“他來了就更好!我先殺你們,等他來了,連他一並殺了!別以為他來了就可以改變這一切!”

然後元十三限就動手。

這時他的形貌是瘋狂的。

一個瘋狂了的達摩。

一個瘋狂了的人已夠令人駭怕。

更何況是瘋狂了的神。

垂死的神針婆婆卻突然彈了起來。

她手上有一支小小的針。

但這一支針卻發出了風雷之聲:

風聲雷聲針聲聲聲刺耳。

她迎向元十三限。

刺向元十三限。

殺向元十三限,以她的“密刺亂雨繡”、“風起雲湧刺”、“潑墨一葦織”、“寫意粗石針”,截擊元十三限。

她不是要殺元十三限。

因為元十三限已幾乎是一個“殺不死”的人。

她隻是要阻他一阻。

天衣居士這時正在做一件事。

他碰牆。

他以手、腳、頭、身體任何部位去碰觸寺牆。

他似乎並沒有用很大的力氣。

元十三限好像很畏忌這個。

他正全力阻止天衣居士碰牆的行動。

神針婆婆卻出手阻止他的阻止。

這片刻間,各人所見殊異:

張炭所見:

他看見的是一場三人的格鬥。

天衣居士一直在閃躲。

可是從來沒有這樣子的閃躲。

因為他的閃躲就是攻擊。

神針婆婆反而是在防守。

顯然她看來是攻勢最淩厲。

其實她沒有出擊。

她的出襲都是在替天衣居士防守。

至於元十三限,張炭親眼看到他竟化作兩個人,一個是原來肉身的元十三限,一個是達摩金身的元十三限,分頭去攻襲阻截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

●張炭是這樣看到的。

可是受傷頗重的蔡水擇是這樣看到的:

天衣居士飛來飛去。

神針婆婆成了一支針。

元十三限變成十幾個人。

●受傷奇重的蔡水擇,要仔細辨別得出這數大高手之間的交手,已力有未逮。

不過比較清醒旁觀的“無夢女”是這樣看的:

元十三限是占盡了上風。

可是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卻很齊心。

元十三限對織女的針還是很有點忌諱。

而他最恐懼的恐怕還是天衣居士的布陣。

天衣居士的古怪行動顯然是在布陣。

在布一種極其古怪的陣。

元十三限一定要去阻截這一陣。

她忽然感覺到自己處境尷尬:

今晚無論哪一方贏了,對自己的情形都不見得有利。

她覺得自己應該要離開這戰團。

——雖然她不想錯過這恐怕七世三生都修不來的一場大決戰!

●“無夢女”在觀戰的時候,為自己這樣計算。

但受傷更重的趙畫四卻隻看到:

神衣十元士居天婆

天針居三神限婆衣

元衣婆神限針天三

十限士婆三元衣天

●所有的人物都錯亂了、分裂了、麵目模糊且分不清楚,就像他趙畫四自己那張臉一樣。

老林禪師所看到的卻是:

其實一切打鬥都是假的。老林寺快要倒塌倒是真的。天衣居士那東撞一下、西碰一記,每一次都撞在這寺的死角處,所用的不是巨力,而是一衝巧勁,使得這寺快要倒下了。織女的風雷神針全力旨在遮掩這點。元十三限發動攻勢也意在救這一座將要倒塌的寺。天衣居士這樣做定必有深意,而且定必是迫不得已。

●可是老和尚還是不忍心眼睜睜地看這座寺倒塌在他身前。

天衣居士卻在此時,不知哪來的元氣,對他們大喝了一聲。

“走!”

不過老林大師、蔡水擇和張炭都不想走。

——雖然他們也自知在這種頂級大戰裏隻怕也幫不上什麽忙。

但他們仍想幫忙。

仍要幫忙。

世上有一種人,隻要一旦知曉朋友有事、有難,他就算幫不了手,但也絕不願隻顧自身安危,撇下朋友不理。另一種人則恰好相反:朋友遇禍,他隻怕沾上了身,走避不迭,走前還要倒打一耙,把責任推個精光,把罪咎全推給對方,反過來惡人先告狀,搖身一變,從同生共死成了正義凜然大義滅親。

所以“俠”、“盜”二字,有時在江湖上是頗難分類的。

俠是幫人的,盜是害人的——但在這世上,常常發生著竊取、劫取、盜取他人金錢、財物、名譽、地位。權力、情感的事,而且還裝成受欺淩者或替天行道的腳色:這種人卻不知如何作算:俠?盜?偽君子還是真小人?

雷、張、蔡都不願走。

“無夢女”卻走了。

因為她沒有理由不走。

這本來就不是她的戰役。

她沒有必要在這兒送死。

臨走前她狠狠瞪了張炭一眼。

——都是這夾纏不清的男子!

她可不要再在這兒夾纏不清下去:看來,元十三限要製勝,應無大礙,但要殺掉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難免還得大費周章;加上天衣居士這邊似正有高人趕援,隻怕一場龍爭虎鬥在所難免,她又何必在這兒蹚上這渾水。

——還是走的好!

人生在世,生死與共的結果,往往就是死多於活。不怕死的人,得到的結果多是死得不明不白。

她可不想死。

她隻為自己而活。

她不覺得有義務要陪人去死。

她不管這個。

她是“無夢女”。

她是女人。

——女人要是不高興,大可不必講什麽江湖道義。

她是這樣認為的。

“你們今天誰也走不了!”元十三限全身發出一種惡臭。他的戰誌愈強、出手愈猛,臭味愈是濃烈。“我要把你們一網打盡!一個也不放過!”

他仍在佛殿中央出手。

他一人敵住織女和天衣居士的合擊。

佛殿足有二三十丈寬闊。

他不僅以一人之力纏住二人,連天衣居士“撞牆”的機會也逐漸減少了,甚至隻要他在那兒一舉手,一投足,一打拳,一踢腳,遠在另一邊的雷陣雨、張炭和蔡水擇都感覺到了排山倒海、難以抵擋的攻勢翻湧而至。

他們得要奮力抵擋。

除了雷陣雨的“哀神指”功還可勉強招架之外,張炭和蔡水擇已險象環生——幸有天衣居士代為消解,也因而致使天衣居士飛身投牆的機會愈來愈少了。

元十三限就像有無限長的手臂和腿一般,他在遠處發招發功,隻要是他的敵人無一不被他們打得凶險萬分。

這時,犬嗥聲更厲了。

同時,遠處傳來貓叫。

傳自五處。

五種貓叫。

一如泣,一如訴,一似叫春,一似爭食,一像咆哮。

元十三限有沒有喜形於色,誰都不知道,因為他的容貌已和達摩先師合並在一起了。可是他雙目卻綻出千道妖異的金光,向趙畫四叱道:“咄,局已布好,你快加入他們布的陣去!”

趙畫四殘喘著道:“可是,我的傷……”

元十三限雷霆似地喝了一聲:“管你的傷!六合青龍,必殺諸葛!你的傷我能治,我還加你五成功力——”

他雙手一招。

趙畫四竟迎空而起。

無十三限雙手一切,趙畫四竟打橫平飛在他身前,平空頓住,雙足齊擺。

元十三限一手拍在趙畫四雙足腳底,再一掌擊在他頭頂百會穴上。

趙畫四大叫了一聲。

一下子,他如出柙的猛虎,他身上的傷依然是傷,他的傷仍流著血,但他整個人,就像同時攝取了一頭老虎一隻豹子和一隻兀鷹的神魄一般,全身都散發出一股懾人、迫人和足以殺人的力量來。

元十三限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極快,隻不過是片刻間已然完成,一邊做還一邊喃喃自語道:“我變!我變!我變變變……”

而且他依然對他的敵手發出攻勢。

攻勢淩厲全不稍減。

天衣居士卻情急叱道:“老四,你這樣強把內力逼入……會害殺他的!”

“你管得著?”元十三限猖狂笑道:“管你自己的吧!我現在已是半仙半神,人死,人活,就看我高興!”

他淩厲的攻勢配合著他淩厲的口氣:

“你們都已在我的局裏,一個也活不了!”

其實,在上天所布下的局裏,誰又能永恒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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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於一九九一年八月中:倩二赴港期間。

校於一九九一年九月三日:四人返馬/九月六日於馬來亞大學主講《一時能狂便算狂——寫作的要害與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