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榮，你以後真的準備一直在深山裏麵待下去嗎？”歐陽缶忽然問孟榮，“達利安船廠，也是很好的地方，那裏有蔚藍的天空，白雲，還有一往無際的大海，你不向往嗎？”
“向往！”孟榮回答，他猛然一下子驚醒了過來，他從來沒有去過海邊，那裏也許比深山更有吸引力。
“少扯了，他們是在船廠工作，又不是成天在海上工作。”黎遙毫不客氣地揭穿歐陽缶。
“也許那裏更適合孟兄工作呢。”歐陽缶幽幽地說道。
“你這就開始挖人了？我說你歐陽，太不厚道了，這麽多兄弟，你為什麽不挖我呢？偏要挖孟榮？”黎遙不服氣。
“因為你跟我不和啊。”歐陽缶隨口道。
黎遙沒有杠，反而是很有同感地點點頭，“我從來沒有這麽同意過你！說得對，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咱們一定要死戰到底！”
“樂意奉陪！你要是爛在這裏，我就逃得遠遠的。”歐陽缶反擊。
眼看兩人就又要杠起來，鄭誌磊趕緊打斷話頭，這兩人就像沒長大的孩子一般，孟榮能做到安然入睡，他做不到。
於是他接過話頭，大聲問孟榮，“孟榮，你如果不留在先鋒，你想去哪裏？”
這話把孟榮問得有些迷茫了，他本來想回答回江陽廠的，但是話剛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會回去了，當你見過更高的山，會停留在矮山頭上嗎？何況，據他所知，現在江陽廠那裏陶啟重已經管理得非常好了。如果他回去，陶啟重又會去哪裏呢？再去從他手裏接過權力？那也有點殘忍，何況，江陽廠的發展空間有限，對他技術提升來說，也到了一個極限，再待下去也許有一天能賺到錢，但是卻也會讓他耗費掉所有的青春。
來到先鋒廠後，他有一種感覺，仿佛這才是男人應該來戰鬥的地方。
等了半天，見孟榮半天沒有回答，鄭誌磊又追問道，“你不會真在想去船廠吧？”
“我也沒有想好，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如果從先鋒出去，我還一時間找不到能去的地方了。”孟榮誠實地回答。
然後他又問了一句，“那你們呢，覺得自己能回得去嗎？”
三人都沉默了。
能回去嗎？他們都在問自己，當初選擇來這裏，每個人其實都有自己堅定的理由。回去，他們也不愁自己的位置。
“我想，我可以回去，那裏需要我。”歐陽缶回答說。
黎遙和鄭誌磊卻沒有回答，黎遙心中掠過千萬念頭，他不想再回去被高高供起來，隻有當競賽的時候，就把推出來為廠裏的榮譽而戰，贏過後，他覺得非常空虛，那樣的生活他不想再過了，他依然還可以不停地試錯，但是如果自己的人生從此都固定在競賽這一條賽道上，即便榮譽掛滿了牆壁，又有什麽意義呢？
來到這裏後，當他的身邊有比他更牛的人，他妒忌不？當然妒忌，但是他也有了自己追趕的目標，更重要的是，日常的工作，讓他喜歡，他喜歡這樣有溫度的生活，喜歡有人不停地杠他，讓他覺得自己更像是活在地麵上，而不是飄在空中。
歐陽缶疑惑地抬起身子看了一眼正盯著天花板的黎遙，“黎遙，你怎麽不說話了？你廠裏難道不需要你？”
“嗬，他們當然需要我，需要我回去斬金奪銀唄。”黎遙的語氣裏有說不出的嘲諷，又像是在自嘲。
這回輪到歐陽缶沉默了，“我回去，大概率也跟你一樣，隻要有賽事，就會把我推出來，我的技術的確每一天都在精進，但是到底有多少能為生產一線解決問題？或許，這樣的機會並不稀罕。”
原來大家都是天涯淪落人，黎遙和歐陽缶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彼此心照不宣，那些外表的不羈和孤傲都是偽裝，披在彼此的臉上。
他們羨慕孟榮，活得真實。
孟榮有自己要管理的一線廠子，但同時又兼顧競賽，忙碌著、勞累著，痛著，快活著，那是真實的人生，不像他們，人生慢慢被架到了一條看似風光，但不接地氣的跑道上，像一隻金絲雀被人圈養起來。
金牌，奪目，沒錯，但不要因此就迷失了，他們又不是體育競技，他們是技術工人，技術工人就得去做研發，去一線解決問題，去做工藝。
他們還很年輕，因此內心總有一股衝動，要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但是孟榮和鄭誌磊卻對他們這種心境不太理解，對於孟榮來說，以前一切都是為了生存在不斷奮鬥而已，根本就沒有機會被人圈養，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掉到他麵前，說不定他一時還會迷惑呢。
現在也隻是覺得在這裏更有前景，才猶豫。他可沒有那兩人的偶像包袱。如果他知道兩人的心思，會覺得他們矯情，不就是怕以後金牌又丟了嗎，壓力太大承受不起唄。他孟榮就不在乎，麵子值幾個錢？有一個訂單值錢嗎？
不僅他們，類似的討論在各個宿舍裏進行，在所有的新人裏麵進行著。
隨著這一次課題的進行，他們都有一種預感，到了決定去留的時間了，剩餘的時光恐怕都是垃圾時間。
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料，不到半年，對他們的考察結果基本就已經定型了，誰有潛力，誰有能力，一目了然。
領導們也在討論著，怎麽推進下一步。
又到周末，天氣晴朗，早餐時，於倩倩來到了端著餐盤準備離開的孟榮麵前，約他出去爬山。
孟榮被她嚇到了，自從上次迷路驚魂後，孟榮就再也沒有踏上山路一步。廠裏也下了嚴規，但凡上山，必須報備，必須要準備齊全，在規定時間返回等等。
“沒必要罷，爬山是很危險的，你腿都利索了！”孟榮清洗掉了餐盤裏的殘渣，然後將其整齊地碼放在指定位置。然後走出餐廳，於倩倩就寸步不離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我有要緊的話跟你說！”於倩倩很堅持，她穿著一身運動服裝，顯然早已經做了準備。
“什麽話現在不能說嗎？”
“不能，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你不會打算再把我領到什麽懸崖邊上，一塊殉情吧？告訴你，大好人生，美好著呢，我可不想英年早逝，空留餘恨在人間。”
“滾吧你！”於倩倩被他氣得不輕，轉身就走。孟榮剛鬆了一口氣，於倩倩又轉了回來，臉上掛一絲神秘的笑容，跟在他的身後，他走哪就跟到哪。
這一幕，很快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於倩倩居然像一個小媳婦一樣跟在孟榮身後，這代表著什麽，不言而喻。
孟榮臉皮再厚，也經不起於倩倩這樣的緊盯，於是隻能無奈地問她到底要幹什麽，於倩倩堅持說要跟他去爬山。
“除了爬山，別的我都答應你去！”
“那太好了，那我們請假去山那邊的縣城逛街購物吧？走，郝部長那裏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他同意了，你就不用重複去了，還有，車我也約好，一會兒就到廣場上等我們。走吧！”
“什麽？”孟榮傻眼了，他覺得自己似乎上了當。這個於倩倩早有預謀，知道他不會去爬山，就激將他，他怎麽也不可能想到於倩倩能帶他出山。
“什麽什麽，回宿舍，換日常衣服，免得一身工裝引人矚目。”於倩倩推著他回宿舍。幸好宿舍裏三條光棍漢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不然問起來他可真招架不住。
於是他逃也似的換好衣服，迅速衝到小廣場，和於倩倩匯合，上車出山。
這是一輛越野性能比較的車輛，適合爬這樣的山路，司機和於倩倩很熟，兩人不時聊天。
於倩倩見孟榮不解，解釋，“這是我爺爺的座駕，經常坐，今天借來一用。”
孟榮點頭，要是別的車，這路根本就進不來。
一路上，司機大哥很熱情，不時還和孟榮聊天，他常跟隨於老出車，知道於老對這個孫女很看重，現在這個姑娘對孟榮又很看重，意味著啥，他一個過來人能不知道嗎？但他還是裝傻，隻是聊著一些山裏的趣聞。
開了兩三個小時，出山，路過小鎮，又開上了一條國道，最後來到附近的一處縣城。上次孟榮來過，但當時他根本沒有心情逛街，與此時悠閑完全不同。
中國21世紀初的縣城，大同小異，有一些商業，建設正在興起，到處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
到達後，於倩倩就拉著孟榮下車了，說要自己走路逛逛，司機也沒有多問，直接約好匯合時間地點後就走了。
兩人沿著縣城一條繁華馬路走了約莫十來分鍾。
孟榮終於忍不住了，對於倩倩道，“你有什麽話可以說了吧？”
於倩倩止住了腳步，“今天想和你說兩件事呢，第一件事，馬上我們就要分別了！上麵已經決定了，根據這段時間大家的表現，對大家進行分流，願留的會分配到新單位，不願意留的發放獎金，送回原廠。”
孟榮大吃一驚，他雖然有所預料，但聽到確切消息還是忍不住驚訝。
“怎麽突然那麽快？不是說好了要在山裏待半年嗎？”
“不用待了，外麵平原上的廠區已經建設得差不多了，需要有人才去填充崗位。”於倩倩回答說，“事情總是在變化的。領導們認為，現在是時候提前把你們投入更需要的崗位。他們等不及了，我爺爺對這個也是同意的。”
雖然不太合情理，但是孟榮沒有什麽決定權，也隻能默默接受並消化這上消息。
“你說我們要分別了？”
“是，你可能往東，我可能往西！”於倩倩坦率地說，“具體還沒落實，但可以肯定的是，咱們應該分配不到一個單位。”
“太可惜了。”孟榮心裏鬆了一口氣，麵對於倩倩，他還真是有點壓力了。
“但也許還有一個機會，咱們還能在一起。”
“什麽機會呢，要不咱們還是相見不如懷念？”
“你聽我說，如果能得到一個機會，讓你有著我爺爺幹，你願意嗎？”於倩倩認真地對孟榮說。
“願意，但是憑什麽？你爺爺就能看上我。”
“很簡單，因為我看上你啦！”
孟榮再次被驚到了，驚嚇程度更勝之前。
“可是，我現在知道了，我們不可能的，你有你愛的人，我說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想告訴你，我看上你了！僅此而已。”
孟榮沒有想到，於倩倩是一個如此敢愛敢恨的女孩，一時間心中百轉千回，不知道是什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