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榮的腳步從快到慢，最後信步由韁。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很衝動，但是很快就冷靜下來了。
如果曾經發生過什麽，現在隻能追憶，想做什麽彌補已經來不及了。就像一個鑄件加工到一半後，你想改回去就很困難了。
這個時間的閆果，不出意外，不在課堂上，就在去課堂的路上，他追趕過去，除了亂了她的心神，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呢？
還不如等她安安心心地把剩下的課上完。
他隨意地走在校園裏，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正好趕上課間休息結束，學生們急匆匆地趕往教室，他掃視了一眼，發現多了些來來往往、嫩稚的新生麵孔，少了些他熟悉的麵孔，跟他熟悉的人一個也沒見到。
校園的道路明顯修整過，磚塊都換成青色的混凝土吸水磚，這樣就避免一旦下雨天，學生們行走的途中隨處可見的小水坑，被攪起千重浪濺髒褲腿。道路兩旁也不再是那種普通的綠化樹，而是有模有樣地植了一些錯落有致的花草，都叫不上名字來。隻是在這個深秋季節，還能看到一抹嫣紅，讓人心情都不由得好起來。
隻是樹上的落葉不時地打著旋兒往下落，這讓他想起那年秋天，閆果就在這條路上，在身後喊住他，口氣生硬，但目的卻是隻想要留住他。
孟榮靜靜佇立在原地，閉著眼睛想了半天。
“咦，孟老師，你怎麽在這裏！？”有一個驚喜而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陳老師，孟榮微笑著和他打招呼，兩人是老朋友了，沒有那麽多客套，並肩走路。
經陳老師的提醒，孟榮才想起來，原來那些熟悉的麵孔，現在已經去各地實習了，包括趙滎芝、曹洋這些人全都四散在各地的工廠了，最遠的有一批數十人去了廣東，其中就有趙滎芝，她最終果然還是選擇先去南方適應了。這些人實習期結束後，會與所在實習廠家進行聯係評估打分，一般來說，隻要不是表現太差，都會順利拿到實習證明，從而拿到畢業證書。
他們馬上就要離開了啊！孟榮心中無限感慨。
“這就是當老師的宿命，認識他們，熟悉他們，培養他們，送走他們，一批又一批，永無止境，直到退休。”陳老師推了推他那厚厚的黑色眼鏡框，“有時會有些傷感，但大多數時候多的是欣喜。”
“欣喜什麽？送走一批人才？”
“不，送走一批搗蛋鬼，然後再換一批，接著花力氣再教育他們，我們很難的。尤其像這樣的職業教育學校，你知道的，生源質量不佳，然後他們覺得沒有希望了，自暴自棄，有時候甚至整個班曠課，打架、談戀愛，什麽都來就是不好好學，每次送走他們，我都心情複雜，我不知道我是在給社會送去了什麽？不知道社會怎麽看待我們，不知道他們去了社會後經曆過多少磨難才懂得生活工作的真諦，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定要等到結婚生子才懂得青春時光的可貴與寶貴？每送走一批，我都不敢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保持聯係，我特別害怕聽到他們在社會上備受歧視，越混越差的消息。”
孟榮怔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往，想起了自己的老師，他們是不是也曾經這麽看待自己？
他不知道怎麽安慰情緒有些低沉的陳老師，不料陳老師卻反過來安慰他，情緒來了一個大反轉，“好在，後來時間長了，我也懂了，人啊，都總是學會自己成長的，經曆了很多事情後，他們都總能意識到，隻要活著，人難免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會動腦子，還得動手，處處碰壁後學會變通，遭遇挫折失敗後才懂得學習的重要性。他們中的很多人，在學校裏混得跟渣子一樣，但到了社會上，各顯神通了，有人去代理服裝生意，做成了大老板，有人靠著關係去了一些單位部門，因為能說會道察人觀色受到重用，更多的人才是踏踏實實地找了一個工作在做。他們除了個別不幸的，大多數人，總能在社會上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
“這些事情告訴我，其實也不用特別操心，我們當老師的，問心無愧就好了，是不是孟榮？”
“嗯。”
“隻是我比較遺憾，我們教授了很多專業的知識，他們卻沒有用上，很多人幹了跟專業所學不一樣的事情，沒有幾個人能在專業的路上走得很遠，最好的不過就是在廠裏做一個技術工種，拿著比較高的工資罷了，談不上多麽專業。”
“人各有誌罷了。”
“是不能強求，可依然還是我們的不成功。但是，這兩年改變還是挺大的，自從邵校長下定決心進行改革，一方麵他將大家的上限門檻給拔高，讓很多人看到了希望，另一方麵他從教學管理上進行改革，這個你可以親身入局的，他做了很多努力，引進人才，加強實踐，搞教工績效，這樣，學生們的心氣不一樣了，老師們也不敢懈怠了，現在整個風氣好多了，學生們向上的勢頭出來了，誰不想奔一個好前程？我們老師會累點，但心甘如飴。”
孟榮看著陳老師，可能是好久沒見，陳老師想要跟他吐露一下心聲。
陳老師微微一笑，他曾經有點佝僂的身板如今挺得筆直，臉上有了些從前少見的神采。
“不用看我，跟你說這些，其實是想說，得感謝你，你的出現帶來了變化，把這一池死水攪動了起來，沒有你帶著隊伍大殺四方，拿到份量足夠的榮譽，讓學生們看到了希望，我們很多的改革，即算能做，缺少了學生們發自內心的自覺配合，也做不起來的。”
“我？隻是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不隻你，還有閆老師，她的嚴格管理，讓學生們看到了自己從沒被放棄，也讓他們知道做到認真學習並不算太難。她有很多新想法，不停地實踐新教學方案，學習借鑒了國外的一些做法，調動了學習積極性，還搞起了課後興趣學習班製度，你們倆帶動了我們很多老師啊，大家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不知不覺都跟著你們的方向在走了。以前，誰說職業教育有前途，我們沒有底氣反駁，現在誰說職業教育沒有前途，我們不服氣了。你看你，不就是職業教育體製下來出來的典型榜樣嗎？被先鋒航發看中，直接挖過去了，這在學校裏那可是轟動性新聞，大家都覺得有奔頭了。有些行業，我們甚至從來都沒有想過能靠上邊，現在有你，不一樣了。”
陳老師略顯激動，孟榮本來想說自己不算，但是又閉嘴了，隻能默認。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自己隻是想好好做事而已，沒有想到，竟然帶來了這麽多的變化，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如此翻天覆地，這是孟榮沒有想到的。
“這段時間，閆果在學校表現還是那麽出色嗎？”
“當然，她是教學標兵了，有些老師不太服氣，但是學曆、能力都不如她，有什麽好不服氣的，沒人有資格不服氣。至少我是很服氣的！孟老師，你們倆真的很般配，要好好珍惜閆老師，有她，你的福氣不淺。”
“嗯，對她，我沒有二心。”
“那就好了，時間不早了，我還得去備課，也不打擾你找閆老師了。她現在嘛，應該在高二3班吧，教室在那邊，馬上下課了，你去吧……”陳老師給孟榮指點了一個方向，隨手跟孟榮道別。
孟榮看著陳老師遠去，有些好笑，陳老師真是位厚道的老實人，每次聊天辦事都是直來直去，但在人情世故上總是缺根弦，這麽久不見了，也不說聲啥時空一塊吃個飯什麽的。
學校發生了改變，對孟榮來說當然是好事，經曆過苦痛，他不希望這些少年們再重走自己的老路，為什麽不從一開始就善待自己呢？
他來到閆果的課堂外麵，從窗戶裏悄悄地看向課堂上正十分認真進行著教學任務的閆果，每次到了課堂上，她的眼裏有光，而光能直視人心，這一屆的學生比前兩屆要好帶，這讓她輕鬆了不少，但是她也沒有半分的鬆懈。
看著學生們認真記著筆記，思考著她布置的題目。
閆果的心中卻是有些著急，認真勁是夠了，但是鈍魯也是真的，很簡單的問題，他們老是思維慢一拍，當然也有腦袋靈光的，但是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一些毛病，難以短時間內克服。
她每當空下來的時候，就想著怎麽能夠進一步改善教學方法，讓孩子們聽得更加投入，記憶得更加深刻。
畢竟一直要麵對枯燥的課本，要讓學生們一直保持著高度的注意力，同時還能牢牢記住並理解知識點，這本身也是很難的，有些人天賦極高像閆果自己，在學習中從來沒有遇到過特別大的困難，對待大多數人，除了高度自律外，以及管理要求外，最好的辦法就是有更好的教學方法，寓教於樂，融學於趣。
但是手上的課本都是冰冷的編程，都是壓根絞盡腦汁理解的函數，更不要提那些散著油汙和鐵鏽味道的機械了。
怎麽改呢？
閆果也沒有頭緒，她隻是看著學生們忙忙碌碌地，不時指導著抓耳撓腮者，從頭至尾她都全神貫注。
“老師，這個這個倒角為2*20°的，就讓我們算其它參數，這答案到底怎麽弄啊？我一點頭緒也沒有呢……”一名男學生苦惱地用三角板頻繁地砸著課本。
“你這個啊，還能對一些基礎的知識掌握不到位，其實很簡單，首先，我們在已知條件事，在這個直角三角形中，知道它的直角，和角度，其它的完全就可以算出來，咱們知道三角函數主要包括六個，……”閆果循循善誘起來。
這個學生的情緒也逐漸平靜下來，很快他就恍然大悟，興奮地計算出了結果。
閆果欣慰地直起了身來，眼角餘光不經意地掃過窗戶，一個熟悉的身影讓她不由得再次定睛關注。
下課鈴聲正好響起，她和孟榮隔窗四目相對，一時間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