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所有人,看著他們收拾走自己的日用品,一個個告別。
再看著空****的廠房,孟榮和老吳兩人惆悵又痛苦。
雨打風吹,日升日落,秋去春來,水成冰到又化成水,廠棚外大樹上的鳥兒都換了許多窩。
老吳都已經記不清在這裏他曾經在這裏,經曆過多少悲歡離合,隻記得第一次認識老孟的時候,兩人騎著自行車,一路二十公裏,聊人生聊工作,聊起了孩子聊老婆。
但是這一切,終於要落幕。
汪潔走了過來,將手中的一個信封遞給孟榮,“這是變賣所有廠產,結清所有款項和工資後,還剩下的2045塊錢,你拿著吧。”
孟榮搖了搖頭,“汪會計……”
“別,我自己的工資我已經結算過了,不用你再給了,拿著吧。”說著汪潔把錢塞到了孟榮手上,“另外,這幾天,我還會幫你去注銷銀行賬戶,另外工商稅務的相關事情我都還會幫你處理完,我講職業道德。”
“謝謝!”
“不用,再見。有事聯係。”說著汪潔便走了,她永遠是那麽職業,擔著很重的職責,卻也沒什麽責任。
羨慕她。孟榮默默地想。
就剩下他和老吳兩人了。
“鎖門吧。”老吳長歎。
“哢嚓”一聲,一把大將軍,徹底將廠子與外界隔離開了。
門外的世界,寒冷異常,老吳和孟榮兩人默默地並肩走在路上,看著遠處村落裏升起的嫋嫋炊煙。
老吳有些沉悶地道,“小榮,過了年,你就又長一歲了。”
“嗯?!嗯。”孟榮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自己的年齡,有些意外,“對,明年我就20歲了。”
“20歲,真年輕啊!”老吳感慨,“年輕真好,能做許多的事情,能有廣闊的未來,無論做什麽,無論錯了還是對了,都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對不起,吳叔。”
“不用說對不起,這段時間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用對我說這三個字,我都懂。”老吳有些惆悵地道,“你,其實超出了我的想像,你很能幹。隻是太年輕了,這個位置,不該這麽早讓你坐。”
“我懂,早知道還是請吳叔你主持最好。”孟榮有些羞愧,苦澀。
“你不懂,其實我也不行,我大概也沒有勇氣和能力做你做到的那些事。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得考慮你的將來。你想過怎麽辦嗎?”
“我……”孟榮一時有些語塞,他當然考慮過,但是沒有答案。
“你太年輕了,你是個天才的技工,但不是天才的管理,你還需要學習、積累和成長。”老吳認真地說,“臨別你送的,就是這句話。”
孟榮低頭,默默咀嚼著這句話,半晌,他才抬起頭看向老吳。
“吳叔……那您接下來,怎麽辦?”
“我?嗬嗬,不用為我擔心,你吳叔,這些年,到處還是積累了一些人脈關係,去哪裏踏實幹活,吃一碗飯還是不愁的,不光是我,他們也都一樣,比如黃胖子,修車手藝可以了,他會很吃香的,收入會比在這裏要高得多。”老吳輕輕一笑,“事到如今,我反倒是覺得身上的擔子輕鬆了一些,你放心吧,好好做好自己,好好努力掙錢,家裏需要你,是個男人就要挺住,千萬別因為一時的挫折和失敗就自曝自棄,那樣你爸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的。”
“我會的。”孟榮點頭,說著把手中的錢遞給老吳,“吳叔,對不住您了,這些年,辛苦您了,這半年,也辛苦您了,這點錢,你留著吧。”
老吳堅決塞了回來,“你們留著,娘仨先過完這個年吧。我不缺這點錢。”
說著,老吳就快步離開了,他騎上停在路邊的摩托,回頭對孟榮大聲道,“替我向你媽說聲抱歉,正月我會來看你們。記住我說的話,你還年輕!”
一聲轟鳴,老吳離開了他陪著孟哥戰鬥過很多年的地方。
他在這裏卸下了自己的擔子,有遺憾,但無悔。
送別了老吳,孟榮慢慢地轉身向家裏走去,平常十來分鍾的路,他走了快一個小時才到家。
到家時,正好他的母親提著籃子,那裏麵裝的是祭品。
李桂琴看到他回來,既沒有責備,也沒有埋怨,隻是道,“咱們去看看你爸吧。”
“好!”
隨後孟榮和母親花了近兩個小時,才來到了父親的墓前,墓碑上刻著“先考孟公翔華之墓孝男孟榮立”等字樣,包含孟父生卒時間和平生簡要記述,這裏山青水秀,清靜幽雅,斜對著一處山穀,風水先生曾言,這是一處風水寶地,能旺兒孫。
點上清香一柱,擺開祭品,燒點紙錢,這些都是老家的風俗,孟榮遵從著。
“跪下磕頭吧。”李桂琴讓孟榮磕了三個響頭後,才緩緩道,“老孟啊,今天還沒到過年辭歲的時候,帶你兒子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你的廠子,我們關了。你不在,我們撐不起這個台麵啊!你要原諒我們,保佑我們,讓兒子將來有出息!”
孟榮低著頭,沒有說話。
一陣清風吹過,地上幹枯的樹葉揚起又飄落,像是歎息。
兩人又待了一陣,便離開了這裏。
自始至終,李桂琴都沒有歇斯底裏地責罵兒子,從兒子第一天接班,她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自從兒子上次拿走存折去應急,她也無悔,她清楚,這樣的結局太正常了。
李桂琴早從老吳口中得知了全部的事情經過,那天孟榮回去失魂落魄,是老吳和李桂琴一五一十地講起了孟榮這些天的表現,當然有很多幼稚的地方,但是孟榮通宵鑽研幹活,勇於開發新業務,勇於任事,差點就帶領廠子走向了輝煌,可惜廠子底蘊還是不夠,一個錯誤就葬送了一切。
隻能說可惜兩個字。
對此,李桂琴雖然對於老孟的心血被毀掉,同樣痛心不已,但是當老吳稱讚起兒子的表現時,她馬上意識到,兒子太年輕,積累不夠,才會犯下這樣的低級錯誤。
責怪他有什麽用呢?於事無補。
所以,此時母子兩人在路上,聊著天,隨意閑談一些家長裏短的事情,場麵頗為溫馨。母親希望通過寬容,讓兒子從這場噩夢中慢慢複蘇過來,恢複一些年輕人應該有的活力。
隻是無論如何,這次對孟榮來說,打擊太大。
他心裏積鬱了太多的悶氣,如果母親打他一頓罵他一頓,他也好受點,偏偏母親仍然保持著足夠的寬容。
雖然讓他舒服,但也讓他更加愧疚。
他愧疚的是自己犯了一個如些低級的錯誤,而且還不是初犯,是二犯。
一年內,連續兩次犯同樣的錯誤,讓自己兩次失業。
這種對自己發自內心的懷疑最能摧毀一個人的誌心,他現在高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是做技術工作的料,更不是什麽繪圖的天才。
他懷疑自己根本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這種懷疑像一棵有毒的種子樣,在他心裏生根發芽,然後迅速發展壯大,很快就蔓延到整個身心,整個春節期間,他就宅在家裏麵,哪裏也不去,實在不得已,出去給親戚拜年,拜年完他又龜縮回自己的房間。
那本父親留下的“機修筆記”被他鎖在了櫃子的最深處,他也不敢看了。
日子過得極為頹廢,他不出門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他不敢路過曾經屬於自己的廠子,偶爾出門,他寧願繞點遠路也不願意回去。
連孟小泉都看不過去了,罵他是膽小鬼,看向他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不滿。
可是她還小,不懂得孟榮此刻心中的痛苦和彷徨。她不明白,當一個人徹底否定自己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灰暗的。
如果不是害怕母親過度傷心,孟榮的心中甚至閃過自殺的念頭。
過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有一天,他蓬頭垢麵地來縣城辦點事,在客運站附近,他打算買份報紙時,遠遠地看到了一個人正在上車。
一個他完全想不到的人。
那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姑娘,渾身打扮精神爽利,氣質絕佳,妙目流波,青春靚麗,笑起來遠勝那春天的百花。
她背著背包,擰著一個小皮箱,快步走上車,然後從車窗裏對外麵送行的親友揮著手。
她的聲音還是像從前那麽好聽,笑聲像銀鈴一樣,“我走了,舅舅、舅媽,明年我還來這裏看您!再見!”
她的舅舅,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使勁地揮舞著雙手,“果果,在大學,要好好學習,你是最棒的!”說著,他還對著旁邊的人自豪地道,“我外甥女,我的驕傲,在省城名牌江大學習,厲害吧!哈哈!”
雖然麵容已經變化很大了,但是孟榮還是立即認出來了,這個女孩竟然是他的初中同學,曾經他的同桌。隻是同桌了短短半年,那個穿著樸素,沒事和他嘔氣鬥嘴的女孩已經長得這樣俏麗了嗎?
車從他身前開過,他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不敢和她打照麵,等到車走遠了,他才抬起頭來張望,一陣陣沒來由地失落從心底深處泛起。
而他不知道的是,坐在車上的姑娘忽然一陣陣心悸,剛才她似乎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那個人好像是誰來著?她的腦中閃過一張令人討厭的臉。呸,怎麽會想起他呢。想著,她從車窗探頭張望了一番,失望地隻看到一個頭發淩亂、穿著很土的二流子青年低著頭看報紙,肯定不是他,他家有錢,講究人。算了,不想了。
隻是她不知道,就這驚鴻一瞥的瞬間,大大地刺激了孟榮。
像驚雷,像閃電,讓孟榮想哭,自己竟然不敢上老同學相認。怎麽自己就變成了這樣,怎麽自己就失去了自信,怎麽自己就看不得漂亮姑娘了?
低頭打量著自己的邋遢,孟榮就在這一刹那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要改變自己。
我不會一蹶不振的,這不是我。他在心底裏默默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