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機廠的日子裏,並不總是跌宕起伏,對於安心學習的孟榮來說,就像是秋天,忙碌著,收割著,不那麽急躁,也談不上悠閑。
比如,最開始孟榮就連著擦了四天床子。
這期間,偶爾李詩瑤會來車間走一趟,又領來了兩個新人,顯然李詩瑤對孟榮的印象很深刻,帶著幾個新人去領工服,期間詢問孟榮這幾天和老劉學得怎麽樣,孟榮微微一笑,隨口回答說學得很好。
這讓李詩瑤都睜大了眼睛好好打量了一番孟榮。
孟榮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一直在擦床子,他也不在乎,不覺得丟人,新人嘛,擦床子怎麽了,他還借著擦床子的機會,好好地琢磨了一下機床的結構,越琢磨還越覺得前人有智慧。很多細節是他以前所忽略的,沒想到擦幾天床子卻讓他有了一些新收獲。
但是其他新人,都愁眉苦臉的,有的師傅倒是派別的活了,也就是端茶掃地拖地板,頂多打個手,搬點東西,隻有孟榮一個人在老老實實、一絲不苟地擦床子。
他也交了一個新朋友,也是新人之一的羅小暉,他最是沮喪,私下裏休歇的時候,和孟榮抱怨不休,覺得來學技術的,到現在連個毛也沒有學著。
孟榮安慰了他兩句,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之類的話,但看上去也沒有什麽大用,有一些農村來的孩子,最想的就是趕緊學門技術,好好幹活,爭取多賺點工資,他們缺少天賦,但好在多少有點耐心,還能忍受。然而羅小暉顯然顯得有點急躁了。
就這樣擦床子擦到了第五天早上,孟榮照舊早早地來到車間,拿起棉紗開始擦床子,這台床子已經被他擦得鋥亮了。要不是那些表麵的油漆掉了不少,顯露出歲月獨有的斑駁,還真有些幾分新機器的氣象了。
他正滿意地打量著床子,卻沒料到老劉師傅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他的身後。
老劉叼著一支煙,默不作聲地看著孟榮在忙碌。
孟榮正像欣賞新娘子一樣摸著機床的表麵,猛然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回頭一看正是老劉。
孟榮有些尷尬地不敢說話。老劉師傅也不吭聲,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
老劉突然冒出一句:“開過車床麽?”
“開……開過。”孟榮一時沒反應過來,“學過一段時間,也是60床子。”他又補充了一句。
“看看這張圖,車15個。”說罷老劉從身後摸出一張圖紙遞了過來。孟榮低頭仔細看了看圖,心中苦笑,老劉給的這張圖,恰好又是一個黃銅套……
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為什麽,走哪裏都逃不掉加工黃銅套的命運。上一次,他一把把廠子幹黃了,本來已經欣欣向榮,即將走上正軌的機修廠,突然就此關門了,二十來人各奔東西,如此慘痛的教訓,孟榮時時不敢忘,這些日子裏,他時常會回想從前,如果當時看圖再仔細一點多好?
但是想來想去,他覺得就算當時沒出問題,總會有一天出問題,為什麽呢?
他隻能總結為自己學藝不精了。如今來新地方,居然第一件事也是加工黃銅套,他都一時間有些忘記自己在哪裏幹什麽了。
也忘記自己應該裝扮成一個菜鳥的樣子了。
“師傅,黃銅料在哪領啊?”萬千思緒,隻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孟榮問出了關鍵問題。
“哦,忘了。”老劉轉身去工具櫃裏拿出一本四聯領料票,撕下兩套,又摸出三張複寫紙遞給孟榮“填單子,材料庫在那邊。”說完抬手往車間外麵指了一下,“幹完了來工藝科找我。”
孟榮拿著四聯票看了看,跟自家用的差不多,領用人白票,庫房紅票,財務綠票,歸檔藍票,好像全中國的四聯票都是這個模式。看看圖紙,大致算了算要用的管料長度,孟榮填上了一個數,準備交到材料庫領料。
然而沒想到的是,庫管大姐看了看票就給扔出來了:“新來的吧,咱們廠從建廠起就沒進過黃銅管,重新填去!”
“啊?大姐那有棒料嗎?”
“沒有!”完蛋,庫房沒有H62管料,連棒料都沒有,孟榮一聽撓了頭,原來看似簡單的一道題暗藏了老劉的算計,看不出來悶葫蘆老劉是一肚子磨刀水:內秀啊。
不過畢竟看過豬跑,孟榮一合計,管料改成方料吧,重新填了單子,按照原定料直徑尺寸,從板料上切方料下來。庫管這關倒是過了,開出下料單讓他找材料庫下料工老朱,老朱接了單子直嘬牙花子。板料切條,如果是鐵板鋼板,氣焊呲就是了,歪點多點都無所謂,但是這黃銅價值高,廠裏根本不讓用氣割,損耗太大,隻能上鋸床一點一點鋸出來,但是鋸條非常麻煩,照顧不周就鋸歪了,一廢廢一條,所以下料都不願意下黃銅條。
磨磨蹭蹭的把銅板搬上鋸床,吭哧了半天總算切好了,孟榮拿著料一看表,已經10點了,這點事折騰了將近兩個鍾頭,心中不禁有些發慌,原本用管料倆鍾頭就能幹完的活,換成了方條,先車圓,鑽孔,精車內孔,精車外圓再截斷,工時拉長了今5倍,手底下不緊緊今天是交不了活了。
打起十二分精神,孟榮,拎著黃銅條快步走回車間。好在這次的銅套長度都小,整支的銅條都能放進主軸裏麵去,省的他提前切段了,不過要把三爪卡盤換成四爪的,著實花了點功夫,主要在換的過程,而是找……工具箱裏沒有,找老劉又找不到,最後腆著臉跟一個混了個臉兒熟的老車工打聽,原來十台車床都用三爪,隻有兩個備用的四爪,都在庫房,其中一個被工段長私下租給外麵小廠用了,機電庫裏還有一個,孟榮又借了張領料票才領出來換上。定心,找正,這都是小事,裝夾好了之後孟榮又發現一個大問題:沒有刀。
老劉的工具櫃裏倒是有合適的鑽頭,和有兩把25的刀柄,但是上麵焊好的硬質合金頭都崩了,如果重新焊刀頭,按照鋼材這個流程走下來,沒個一天半天的根本幹不完。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孟榮在工具櫃最裏麵找到半根白鋼條。白鋼條這玩意其實就是工具鋼,特別硬,淬硬之前的硬度都能打到58HRC,別說車黃銅了,車45鋼都綽綽有餘,孟榮心中暗喜。
回想了一下以前的磨刀訣竅,孟榮打算磨個45度前角的經典刀頭,然後另一頭磨個30度內孔精車刀,除了切斷有點費勁以外,主要工序都能幹下來。
砂輪機不好使,白鋼條又硬,足足花了20分鍾才磨好,孟榮心裏琢磨老劉這是不是在刁難自己啊。
但隨即他又啞然失笑,就這點事,值得刁難自己嗎?想太多了,還是先把活幹完了再說。
萬事俱備,後麵的事就簡單了,然而孟榮卻百密一疏,徹底忘了扮演自己新手的角色,快手快腳的到中午下班已經幹了一組五個,完全沒有個菜鳥該有的樣子。
等他幹完,才猛想起來,自己來農機廠是要學藝的,如果一開始就顯得很熟手的樣子,那老師傅是不是會心裏有忌憚,什麽都願意教自己呢?
要知道,當時工廠裏的規矩,都是老師傅帶學徒工,一般來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也得看師傅的品性,有的師傅有點絕活生怕別人學去了,有的師傅則心腸好些。這個真要看運氣,看世道。眼下,如果一切都這麽熟練,說不定師傅就害怕自己的飯碗和絕活被人偷師了,回頭不見得當你麵幹活。
甚至當他要幹絕活時,都打發你去幹別的,這種事即算孟榮沒有經曆過,但聽說也是聽說過的。
他趕緊偷偷地四下瞄了一眼,心裏鬆了一口氣,幸虧老劉根據沒注意到他這邊的情況,看來下午得裝的像一點。
於是他就開始了磨洋工,磨一下打量半天,要麽就是裝喝水的功夫眼睛到處亂瞟,看別人幹什麽活,幹利快不快,他發現了像羅小暉這些人幹活都是慢吞吞的,最基礎的工作都搞得焦頭爛額,而且動不動累得站直身子捶腰頓足,緩解疲勞,那都是真菜鳥的表現啊。
幸好自己醒悟得早,要是逞強一下子就幹好了,就不太好跟這些新人學徒們打成一片了,在老師傅那裏也不好交待了。
就這麽磨磨蹭蹭到下午快下班了,孟榮這才拿著車好的15個黃銅套,工整地排放在框裏,按約定去工藝科找老劉交活。
隻見老劉坐在那裏正悠閑地喝著茶,從嘴裏摳出一些茶葉沫子隨手甩在地上,看見孟榮進來,不急不緩地抬起頭來,問道,“怎麽?幹完?”
“嗯,幹完了!劉師傅,請你檢查一下!”孟榮顯得畢恭畢敬。
老劉捏起一個銅套仔細看看,這次孟榮可注意看了,圖紙要求倒角,自己沒做錯,然而老劉突然冒出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白鋼條可是瑞典貨。”
孟榮琢磨了幾秒才回過味來,原來自己全程都在老劉的觀察之下,驚訝之餘還得想想怎麽回答師傅這句話,最後硬擠出一句:“是……是挺好用的。”
前言不搭後語這一句,老劉扭頭看看孟榮,孟榮看看老劉,再次大眼兒瞪小眼兒了。
最後還是老劉打破了尷尬:“手底下有活兒,就是學的太快,毛病都學來了。”孟榮一下明白怎麽師傅什麽意思了,既然全程老劉都看了,那自己下午裝新手磨洋工自然也在老劉眼裏,想到這孟榮臉騰一下就紅了。
“要學的太多,以後隻學好的,請師傅多指點!”
老劉點了點頭,這事就算揭過去了,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意,等了許久,終於等到一個造之材了。
“今天早點休息,明天早點上班。我有話要和你說。”老劉最後吩咐。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