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果思來想去,還是認為應該約孟榮聊一聊,或許自己真的是有太多偏見了?那天,她親見孟榮處亂不驚,處置有度,忽然讓她覺得自己對這位老同學的了解實在是太少了,也許,還有些片麵……
再說發生這麽大事,孟榮算是幫她忙了,於情於理也得感謝他一下,於是她就在課後找到孟榮說,“晚上有沒有時間?我知道市中心新開的商場裏有一家很不錯的咖啡館,味道很地道,咱們要不去喝一杯咖啡聊聊?”
“喝咖啡?”孟榮很意外,這種洋玩意他一個技工怎麽可能會想到要去嚐嚐味道,下意識地他就想拒絕,但一看閆果的表情很認真嚴肅,他的心忽地一軟,便笑著承諾了,“那好,咱們晚上見。”
閆果原本以為他可能會對自己有些意見,見孟榮答應得很爽快,頓時歡欣雀躍起來,咯咯一笑,“晚上不見不散。”說完開心跑走,揚起一陣輕風。
孟榮抓了抓頭皮,嘿嘿,喝咖啡?試試,電視裏見多了,可自己這麽長的人生,愣是沒有試過,這可是頭一次。
但所有愉悅的心情在喝第一口的時候全都煙消雲散了,出生二十多年了,他可從來沒有喝過這麽難喝的東西。
一口苦苦的東西在嘴裏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看著對麵的閆果優雅地、欣賞地小口抿著咖啡,聽著那吵得要命的什麽藍調,看著玻璃窗外,悠閑自得逛商場的人們,孟榮還是一橫心把咖啡咽了下去。
一刹那,他都想起了,那些喝農藥的人是不是入口時也是這種心情……
生死枯榮,百年孤獨,好漢英雄,千古寂寞,他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悲壯的感覺,他甚至都想到了死亡。
閆果見他麵色變幻古怪,忍不住問,“你沒喝過咖啡?”
“怎麽會?”
“要是喝不習慣,可以加奶加糖,攪拌一下,會好喝得多。我呢,倒是習慣了喝原味,讓我覺得,原來這個世界上,可以有一種很苦的東西,讓你感受到生命存在的價值,喝著喝著,就愛上了它……”說著,閆果臉上閃過一絲紅暈,怎麽就談到“愛”了呢?
“生命的意義在於有苦有甜,先苦後甜對吧?”孟榮又硬著頭皮喝了口原味,差點噴出去了,實在是太難喝了,隻得拆了糖包,手忙腳亂地往裏麵連放了三包,用小鋼勺使勁攪了攪,再嚐了嚐,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
“你這是暴殄天物!”閆果看得目瞪口呆,自己頂多算個半糖主義,眼前這主,直接就是糖三彩啊。
孟榮喝著被他調得不知道是什麽味道的咖啡,總算沒有那麽苦了,跟自己小時候強灌下去的中藥有得一拚,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天熱起瘡疔,醫生給開了中藥,其中就有黃蓮,為了喝下去,母親就拚命地往裏麵加白糖,這才哭著把它喝完。
女人就是麻煩,老要男人喝這麽難喝的東西,孟榮心裏暗想,當然,這話他是絕對不敢說出口的,說了會被群毆至死,誰叫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閆果微微歎氣,眼見的這位老同桌,還是顯得那麽粗魯,一點也不懂優雅,也一點也不懂人心,算了,跟這木頭計較幹什麽,她會被氣死的。
“我主要是想要感謝你呢!”閆果開始轉移話題,眼見孟榮還蠢蠢欲動,準備再加糖,她實在是忍不住了,果斷地製止了孟榮的動作,“不喝別糟蹋,這次請你喝,主要是覺得你上次在課堂表現很鎮定,幫了受傷的同學,省了我們很多麻煩,沒想到,你也懂得點急救方麵的知識。”
“這有什麽,其實隻要在工廠幹,就免不了會碰到這種事,誰沒過磕磕碰碰的時候,再說了,新手尤其愛犯的錯誤就是粗心大意,受點小傷就算了,嚴重的斷胳膊斷腿送命的情況都有,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吧,我聽說有一個廠子,操作不規範,有個大媽操作的時候,跑到機器裏麵去了,然後,直接被拍扁還燙熟了,你沒見過,其他人打開機器的時候,一張扁平的人體直接倒在地上……”
“啊!”閆果聽得一聲驚叫,製止了孟榮接著說下去,她一個這麽神經大條的人都接受不了這種信息,心理作用,刺激得她直接尖叫出聲。
這也驚動咖啡館裏其他人都掉頭看向他們,服務員跑過來問有什麽事。閆果連連擺手,她覺得有些反胃,喝進去的咖啡似乎在胃裏正在翻騰,喉嚨癢癢的。
孟榮被她反嚇了一跳,沒想到就是講個案例把她刺激成這樣。
“唉,看起來,你真不適合去一線生產,還是老實幹教書這份很有榮譽感的職業吧。”孟榮感歎,在工廠幹了幾年,惡性大事故沒有發生過,但是各種小事故都是有過的,他自己也曾經被鋼錠砸過肘部,當時就血流如注,另外胳膊上的一塊傷疤也是受傷證明,但是似乎閆果對這個很敏感,他很遺憾地停止了描述。
閆果好半天才壓下去嘔吐的衝動,手中的咖啡頓時也不香了,她有些生氣地把咖啡重重往桌子一擱,“我說,我們正在喝東西,能不能不要講這麽血腥的?”
“這就受不了了?”孟榮笑起來,他不自覺地用右手摸了一下左手的那個傷痕,“這可是很重要的安全操守,在一線生產車間,安全是第一個要學的東西,一刻也不能忘。”
“你剛才說我不能去一線車間?”閆果忽然抓住一句話反問。
“就你這心理素質,最好別去。”孟榮坦率地說。
“你小瞧人!”閆果不服氣,還有點小小生氣。
“沒有小瞧,就是實事求是的說嘛。”孟榮兩手一攤,“我看你的性格,心理素質倒無謂可以鍛煉,性格嘛,強勢但不太細心,知識豐富但實踐經曆缺乏,很懂章法但應變能力差。”
閆果頓時臉黑了,“孟榮,我請你喝杯咖啡,不是讓你來數落我的。再說下去,我就生氣了。”說著,她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覺得真苦,忍不住也拆了個糖包撒下去了。
“好,不說了,我以為你是讓我來幫你指點一下的,當我沒說吧。”孟榮也喝著他加了太多糖的咖啡,不由得稱讚了一口,“聞起來還是挺香的。”
閆果卻是陷入了一陣沉思,生氣過後,她又覺得孟榮說得似乎並不算太錯,隻是心中還不大服氣,“我就是個老師而已,本來就不用老去生產一線。”
“對,一線要有好耐性,能在一個位置上一幹好幾個小時,你一個千金大小姐,不適合的。”孟榮點頭,“你就好好教書吧,這個很適合你。”
“可是,我書教得也不好!”閆果忽然從心底裏又湧起了一陣悲哀。
“怎麽會呢?我看你上課上得蠻好的,課堂紀律是所有班級裏麵最好的一個。盧校長他們都誇獎你呢。”孟榮意外。
“那隻是表麵,學生們都怕我,所以在課堂上表現得規矩,並不代表著他們真心聽進去了,也不代表著他們真心就尊敬我這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老師。”閆果輕輕地歎氣,咬了咬嘴唇,緩緩地說道,“這些孩子,我可憐他們,同情他們,但是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像極魯迅先生筆下的國人,麻木不仁,得過且過,沒有理想,沒有目標,不知道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混著,浪費著自己寶貴的青春。我總想著,我是他們的老師,要對他們負責,所以想好好地管著他們,教導他們,讓他們能學到點東西,將來出社會能找到自己滿意的工作,但是就這麽點要求,怎麽就這麽難呢?我知道我做不到,他們也沒有幾個人認真地學,坦率地說,我很失望,都覺得我可能來教書是個錯誤,也許我根本就不適合做這份工作。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負不起那份責,太沉重了,看著孩子們自甘墮落,無能為力,我想逃!”
閆果說著,看向孟榮,“你會笑話我嗎?”
孟榮沒有接話,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經荒唐的過去,想起父親,他心裏很懊悔,如果自己能早點悔悟,好好學習,何至於後來發生的一切呢,如果當初就能改變,父親也許還活著呢。
隻是往事不可追,再多的悔恨也沒有用了。
看孟榮怔怔地在那裏似乎在想什麽,閆果伸出手推了推他,“你怎麽不說話了?你不會笑話我吧?”
孟榮這才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幹澀,“沒有,怎麽會笑話你呢,我隻是想起了不堪的過往而已,你說的太對了,如果自甘墮落,那誰也救不了誰。”
“你如果當初好好學習,也許能考上大學呢,現在也許也跟我一樣,教著書呢……說起來,沒問過,你初中畢業後都幹什麽去了,現在整個人,似乎是脫胎換骨了?”閆果輕輕地道,眼神飄忽,她隻見過初中時的孟榮,但料想孟榮後來的一切都不算坦途。
“我?幹過很多事,這些事教會了我成長。”孟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直接給出了一個標準答案,“我隻知道,如果我再繼續混日子,就一定會被所有人瞧不起,會餓死,我不得不做出選擇。”
孟榮仰著脖子把一杯咖啡都灌了下去,生活啊,原味是比它還苦的,對有些人來說,你不加糖,它永遠也甜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