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條巷康府不算甚麽顯赫的人家。
但是康昌年南京錦衣衛南鎮撫司實職鎮撫的從四品官職,卻在這條街上獨樹一幟,所以在所住的房屋建築上,便迥異於儕輩。
梁叛一走進三條巷,就看到一間門屋,從街邊一順水的院牆中凸出半架來,門柱前兩尊花葉抱鼓石門枕,愈顯氣派莊嚴。
這門頭下懸著兩盞羊角燈,燈上都寫了個“康”字,正是康昌年家。
此時康府門口已經有個小廝在迎客,陸續也有幾人先跟著進了府門,看來今日康昌年請的客,並不止梁叛一個。
梁叛走到門口,掏出全貼遞給那小廝,問道:“勞駕,請問這裏是康鎮撫寶寓嗎?”
那小廝打開全貼看了一眼,臉色立刻不同,他雖是康家私塾裏的伴讀小廝,卻不認得多少字,但是帖子上的“梁叛”兩個字,他是專門認過的。
認這兩個字的時候,這小廝還抱怨過:這名字怎的恁多筆劃!
可現在卻慶幸這位梁貴客的名字比劃多了——比劃一多,在眾多詞字當中便格外突出,一眼就能認得。
他脫口叫道:“是梁大人!我家公子在堂屋等了多時了,快請進來。”
咦,梁叛心想,這個“梁大人”的稱呼倒還新鮮。
他這南京錦衣衛緹騎所的總旗大人,因為是暗中的身份,所以至今還沒人公然稱他為“大人”。
敢情這小廝是專程在這裏等自己的。
他跟著小廝走進門屋之中,進門繞過影壁,便是一個小花園,梁叛邊走邊問:“你家公子今日還請了哪些客人?”
康家的“公子”指的並不是康昌年的兒子康端,而是康昌年本人,康昌年的兒子康端,還有那幾個被送出城去的小兒子,隻能叫做“公孫”。
因為康家老太公和老爺尚且建在,所以康府還是康昌年的父親相伯公做主,康昌年本人隻能叫“康公子”。
這“公子”便是“某公之子”的意思,當某公在世或者名望猶在的時候,其子即便已經到了耄耋古稀之年,也稱作“公子”,並非後世以為的年輕俊彥皆可稱為公子。
那小廝道:“都是公子的同僚,有北門橋的漆千戶、宗家巷的宮僉事,還有幾位百戶。”
“嗯。”
梁叛點點頭,這些人他是預料到的。
康昌年請他吃飯,當然不是單純的吃飯。
梁叛剛在花園中現身,原本在大堂門外守著的一個家丁便快步進了門,向裏麵報告去了。
那小廝自然而然帶著梁叛放慢腳步,好給主人留一些出來迎接的時間。
不多一會兒,便瞧見那大堂門口走出一個大腹便便的人來,正是一身燕居常服的康昌年。
康彌勒見了梁叛,大笑起來,快走兩步上前,拉住客人的手爽朗地道:“梁總旗,你真乃信人也!”
“哪裏,康鎮撫客氣。”
兩人見麵第一句話,就有玄機。
康昌年在家請客吃飯,並不是辦公事,而且明麵上說是替自己兒子康端,謝一謝梁叛那夜在西城同升客棧的救命之恩。
但他不叫“梁老弟、梁世兄”,偏偏要叫“梁總旗”,那就是公私兩便,或者表麵私事、實則公事的意思了。
而這個所謂“公事”又有兩層理解,一層是朝廷國家之事,二層是公眾大家之事。
梁叛眼下當然是第二層。
否則康昌年何必找了這麽多同僚,莫非這些千戶百戶的大老爺們來了興致,要坐在一起聽他這個小小總旗做一場陳述報告嗎?
康昌年的嗓門大,或者就是故意放大了嗓音,兩人一進門,便見大堂之中兩邊交椅內齊刷刷站起十幾個人來,各等樣的目光全都鎖定在梁叛身上。
要不說這些人都是錦衣衛,梁叛幾乎以為是黑社會的堂口。
梁叛忍不住團團拱手:“各位大人,辛苦辛苦。”
所謂見麵道辛苦,必定是江湖嘛。
幾個坐在下首、年紀稍輕的人沒敢亂動,上麵幾個僉事、千戶,都麵麵相覷,這些人顯然不太適應梁叛這種跳脫的作風。
康昌年伸出兩隻胖手,向下按了按,道:“請坐請坐。”
在坐客人當中雖然有個姓宮的都指揮僉事,在職級上比康昌年略高,但是康昌年是實職,管著南京錦衣衛一大半的人員。
而那宮僉事是個“恩蔭寄祿”得的官銜,不領職務的虛差,除了俸祿比康昌年略高一些以外,其他具體事務一概伸不出手。
所以這幫人都要唯康胖子馬首是瞻。
康昌年替各人都引薦一遍,然後指點著梁叛,在中間一張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下,讓一名家丁奉茶上來,又給其他幾位全都換了一遍新茶,這才屏退左右,閉緊了門窗,開始秘密議會。
梁叛一見這架勢,便覺得與自己原先的設想有所出入,略微皺了皺眉,坐在那裏靜等下文。
其實康昌年請梁叛吃飯這件事,那天在能仁裏孫少保的別院中,兩句話就把主旨定了下來。
那天康昌年第一句請梁叛吃飯,是真心想擺個家宴,謝謝梁叛,順便自己的兒子康端和這位新任的機速總總旗拉上關係——年輕人,也要互相幫助的嘛。
所以當時康昌年的原話是:“不知世兄月下哪一天得空,請到舍下來吃酒,我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傷養得夠了,你們年輕人在一起,也有的相互討教。”
可梁叛隨即便說有傷在身,不能吃酒的話。
但他雖說不能吃酒,卻又不曾拒絕康昌年的邀約,還說了一句“吃酒的話敬謝不敏,有好茶好肉不妨叨擾一些”。
在康昌年看來,這就是一種暗示了——畢竟家宴哪裏有不吃酒的?
實在身上有傷不能吃,可以等傷好了再重新定個時間嘛。
況且他兒子康端身上也有重傷。
所以康胖子認定梁叛的意思是不吃家宴,談點公事。
他理解的一點不錯。
梁叛就是這個意思。
他要動新街口和劉軍師橋的緹騎,但是手上的白役、機速總還有漕幫都不能用,隻能從外麵借助力量。
其中一股力量,也是最主要的一股,就是南京錦衣衛。
而且南京錦衣衛同北京錦衣衛緹騎有兩個天然的矛盾。
第一是南京錦衣衛已經與湖溪書院合作,至於合作的原因,前麵說過了,湖溪書院主張“清丈田畝、各歸本田”,而現在南京錦衣衛最大的問題就是“田歸豪右,軍盡虛籍”——軍屯的田地被兼並,隻靠祖上基業和朝廷的那點俸祿,坐吃山空,早晚要沒飯吃的!
而此次錦衣衛緹騎潛入南京,顯然是針對湖溪書院而來——這一點陳碌已經在後湖泛舟的時候剖析清楚了,甚至還作出了“一衛三法司”、“既抓人也殺人”的大膽猜想。
朋友的敵人就是敵人,所以南京錦衣衛即便站在自己這方麵打算,也不能讓錦衣衛緹騎得逞。
第二是同升客棧那檔子事,那次南京錦衣衛康端手下死了好幾個,應該都是眼前這些個千戶、百戶的後輩,這是殺子之仇,不能不報!
正是基於這樣的原因,才促成了一次康府的聚會。
這時忽然有個嚴厲的聲音打破了堂內的平靜:“梁總旗,我請問,你一個小小總旗,憑甚麽和緹騎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