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並非鍾表上滴滴答答的聲音,也不是指針繞圈轉動的行跡。

它是日出日落之間,世界轉變的痕跡。

時間會改變一切,那是世界在轉變,所以組成世界的每一個個體,都會隨著世界的改變而改變。

在陳福生看來,漕幫亦是如此。

甚至可以說,漕幫的變化其實很早,也很快,它轉變的腳步處在這個時代的前沿。

因為漕幫的領導者——齊老大,是這個時代最前沿的變革者之一,是最早響應商社製的一批人。

當然,他的思想轉變是被動的,是明顯受到梁叛影響的,所以轉變的成就也很有限,在對漕幫大刀闊斧地改製以後,並沒有更細致的修正、調校。

這也因為漕幫的體量太過龐大,人數太過眾多,所以舊幫會的影子還無法輕易地完全消除——至少在這一代是很難的。

陳福生的腦子裏,一瞬間便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念頭。

他在街邊駐足了片刻以後,便拎著東西走到貨棧的轉運平台上,向大聲指揮船隻的樸老六打招呼:“六哥!”

“喔。”

樸老六沒瞧見是他,隨口答應了一句,仍舊手指著秦淮河上幾條不守秩序的小船,站在河邊上大聲咆哮。

還是賴猴子首先瞧見了他,從一幫扛貨的漢子當中擠出來,大聲地道:“福生!你幾時回來的!”

樸老六這才發現是陳福生回來了,他放過了那幾個撐船的家夥,轉身一把抓住陳福生的肩膀,哈哈笑道:“原來是你小子,福生,你現在的派頭不小!”

賴猴子上前打了樸老六一記,笑嘻嘻地朝陳福生彎了彎膝蓋,叫道:“給陳大老爺行禮。”

陳福生鬧了個大紅臉,連忙扶住他,窘迫地道:“猴子哥,你不要弄這一套。”

樸老六踢了賴猴子一腳,指著小樓道:“福生,二哥在上麵,你去找他罷。”

陳福生從兜裏掏出兩副手套,送給兩人,便告辭上了樓去。

樸老六和賴猴子拆開封包紙,將五指手套帶上,厚厚的,正合適,除了一些細致活兒不能幹之外,旁的事並不影響。

兩人不禁都朝那小樓看了一眼,笑了起來。

馮二在小樓上忙得很,他現在可沒時間請朋友上來喝茶賭錢了。

他要看報表。

漕幫改製以後,一切都慢慢上了規矩,每天進出貨也不能閉著眼睛點一下,拿幾張記得胡子連著眉毛的賬單來就算了。

他現在要將這些做成報表,報表的紙張也是買來的範式表格,一水的印刷本。

其實馮二自己也能感覺到,這東西雖然一開始用很不習慣,但用得久了效率的確會大大提高,而且一切數據全都清晰明了,的確減少了錯漏。

隻是他畢竟是個混幫會出來的大老粗,對這東西有種天然的抵觸。

陳福生上樓的時候,就看見馮二咬著筆杆,在那皺眉頭。

“姐夫。”陳福生叫了一聲。

馮二抬起頭來,見到他後愣了一下,隨即十分高興地站了起來,說道:“福生,你回來了!”

他說著很熱情地從桌子後麵迎了出來,拉住陳福生的手臂道:“來,快坐下,哎呀,這些報表瞧得我頭都大了!”

陳福生笑道:“怎麽不請個會計?”

“請了!”馮二道:“不過咱們下手太晚,湖溪書院上一班結業的會計早就被人訂下了,我們要等下一班。上回我找老五幫忙,他說給我挑個成績最好的。”

馮二說起這事,頗有感慨,歎了口氣又道:“現在真是不同了,你是不知道,那些會計做事情和咱們這些大老粗根本不一樣,甚麽賬到他們手上都能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陳福生聽著馮二在那裏大談特談,隻是微微笑著在聽,並不打斷,偶爾接上兩句話湊湊氣氛。

其實他很了解會計的工作模式,就是一種係統學習和千遍萬遍重複練習的結果。

因為他自己在海關署的稅務司也接受過一個月的培訓——八月份的時候,南直巡撫何慎恭同湖溪書院合作,抽調了一批官吏,在上海縣培訓一個月,他也在培訓班的名單之中。

等馮二絮絮叨叨聊完一大篇以後,陳福生將那塊懷表拿出來,送給了姐夫。

馮二高興的合不攏嘴,說道:“好啊,福生,你姐姐說了,你年紀不小,該給你說個媒。你現在身份不同,總要說個衣冠人家,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一直做著“傾聽者”角色的陳福生此時卻打斷了姐夫的話,說道:“這個不忙,開年我不在內地了,要跟著梁大人出趟差。”

“出差?”馮二不解地道:“我上回在老五那聽他說禁足到明年五月份呢,怎麽又出差了?”

陳福生覺得有些好笑,甚麽禁足不禁足的,像鬧著玩一樣。

現在官場裏大家都瞧明白了,對普通官員的禁足確實是懲罰,可對梁叛那種連大門都不肯出的人,禁他有意義嗎?

與其說是懲罰,不如說是他犯了事兒以後,皇帝找個由頭搪塞一下言官的彈劾——瞧啊,朕又把他禁足了,你們滿意了罷?

真到用他的時候,這茬連提都沒人提起,說明就連當初彈劾梁叛的那幫人,也沒將這個破懲罰當回事。

陳福生笑著道:“非他去不行,這次要到菲島去,會見西班牙和佛郎機的大使。”

馮二道:“我們不是同佛郎機開戰嗎?怎麽又見他們的大使?”

陳福生道:“向他們要戰爭賠償。”

這話給馮二說得一頭霧水:“打仗還能要賠償嗎?”

陳福生在第一次聽說“戰爭賠償”這個詞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反應。

不過當時富長安給了他解答:打贏的一方,想要甚麽都行。

人與人之間的道德法則,在國與國之間並不適用。

……

家裏蹲的梁叛,此時也迎來了土豆的第二批收獲,同時開發出了相應的菜品:清炒土豆絲、酸辣土豆絲、薯條、土豆泥、烤土豆、火鍋涮土豆片,以及土豆燉各種肉……

最後的贏家居然是大同樓。

在搞這些新東西的同時,全家人都在匆忙地準備出使的事宜。

鬧鬧一邊替梁叛準備內外換洗的衣物,一邊抱怨道:“皇上爺真是的,說好禁足一年,又變卦了。雖說可以帶一個家眷,可咱們家四個人,帶誰好呢……哎呦!”

她話沒說完,就被挺著大肚子的冉清給揪住了耳朵。

冉清冷笑:“不知道為甚麽,就是想打你!”

同樣大肚子和抱著娃的丫頭,也在一旁默默地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