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九日,崇佑三十二年春分。

梁叛將替自己換藥的丫頭送出門,同時將寫有時間地點的紙條交給她。

今天機速總或許要進行第一次集體行動了——如果揚州的斥候沒有及時回來的話。

他一身勁裝結束,到新宅子叫了忠義,駕車直奔縣衙。

他並不像如此高調,不過今日時間太過緊迫,不得不抓緊時間。

江寧縣衙仍舊如昨天一樣沉悶,最近這些時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戶房呂書辦被刺身亡,案子還沒了結,捕班王班頭也被人殺害,過不多天黎縣尉又在三山街不明不白被殺,屍體還被馬蹄踏爛。

三件命案尚在尋查當中,吏房蔣書辦和新上任的彭班頭要弄走捕班公認最能幹的梁叛,還要狀告知縣老爺包庇下屬。

可是結果呢,蔣書辦和彭班頭碰了一鼻子灰,蔣書辦還被梁叛白白揍了一拳,打掉六顆板牙。

不僅如此,兩人還坐實了毀謗上官的罪名,這是足以下牢獄的。

可事情也就如此奇怪,一直到了今天,知縣張守拙也沒有對這兩人有任何申斥和處分。

今天一大早,蔣書辦和彭班頭如同往常一樣到縣衙來“上班”了。

隻是兩人身邊的氣氛,已經全然不同。

梁叛進到縣衙大門的時候,也沒心情沒時間和三三兩兩趁著點卯之前這點時間嘮嗑打屁役吏們扯淡了,徑直在遠處彭舅子憤恨的目光之下,穿過二門,直奔二堂而去。

書吏們辦公的所在就在二堂兩側的偏房之中,吏房蔣書辦、刑房崔夫子、兵房岑夫子他們都看到了梁叛,臉上是各種不同的表情。

梁叛也沒在意這些。

恰好跟張守拙在二堂外的庭院之中碰麵,一時間兩邊偏房之中所有的目光都自動轉到了當中的堂院裏來,大家都豎起耳朵想要聽一聽這兩位的談話。

張守拙也已知道眼下形勢的緊迫了,見到梁叛便問:“如何,可有進展?”

兩邊六房的書吏們一聽這話,各自暗想:梁捕快果然又一個人去辦案了,蔣老牛連梁捕快這樣勤勉的也要告,純粹發呆!

梁叛道:“還在等消息,蔣寬和彭舅子你打算如何處置?”

眾人想:梁捕快這是要伸冤出氣了,不知張知縣如何結果。

張守拙道:“還未發落,你有甚麽安排?”

眾人微微有些吃驚:張知縣為了給梁捕快出氣,居然連蔣老牛和彭舅子的處置也要問他的意見。

梁叛道:“蔣寬資曆夠了,可以向府裏提請升任主簿,彭舅子革除好了。”

眾人:???

張守拙:???

讓蔣寬晉官身?我耳朵聾了?

梁叛解釋道:“馬上春耕了,主簿身負田畝賬冊之責,蔣寬合適。”

他把“春耕”兩字說重了些,張守拙當即明白,這是為隨後的“改稻為桑”和今後的清丈田畝做準備!

蔣老牛的脾氣認死理,又不怕事,做賬目田畝之事正合適。

更何況就像梁叛說的,蔣寬的資曆確實夠了,平常在吏房的事務當中也真沒挑出過甚麽毛病,拋開昨日的事情不談,此人不論如何考成也是優中之選。

最出乎張守拙意料的是,梁叛這人看似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居然也有如此胸襟?

“那捕班班頭誰來做,你忙得過來?”

眾人還沒從“蔣寬升任主簿”的震驚中緩過神來,立刻又豎起耳朵,想聽聽梁叛到底是不是終於要做班頭了——隻從資曆和能力來看,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誰知他們又猜錯了。

“我沒空,讓王敦來做。”

眾人:王敦?誰是王敦?

張守拙道:“誰是王敦?”

“王班頭的兒子,讓他來,今晚我可能要用他。”

眾人心底又泛起一抹古怪的感覺:近在咫尺的班頭之位,一句“我沒空”就不做了。還有,他一個捕班的快手“要用”一位班頭……

不過張守拙又明白了,王班頭之死是錦衣衛緹騎殺人滅口,錦衣衛緹騎對王敦來說,就是殺父凶手!

梁叛要用人的話,王敦倒的確可以一用——這個人簡直是連一草一木也想到了。

張守拙暗暗佩服他的心思縝密和考慮周到,其實梁叛是有苦難言——倘若今晚人手足夠的話,哪裏需要把王敦那個老實人給扯進來?

“好了,捕班班頭的事情要盡快去辦,我還有事先走了!”

梁叛說完便拱拱手,轉身在眾人各種詫異和茫然的目光當中,離開了二堂,離開了縣衙。

他一出縣衙大門,便叫忠義送他到心腹橋,然後在心腹橋南下了車,獨自過河穿街過巷,去往屠夫的店裏。

他給丫頭的紙條裏包含了機速總所有人的任務,唯獨沒有屠夫的。

他兜兜轉轉來到屠夫的肉鋪外,卻見是個夥計守提著把刀坐在板案後麵,那岸上橫陳著半爿生豬,前腿和兩隻諸爪已被買走了。

他走到板案前,問道:“屠三爺不在?”

那夥計站起來拱拱手,客氣地笑笑,說道:“對不住老客,眼下時辰還早,老板過得半把時辰才會出來。”

梁叛道:“勞你的駕,請他出來。”說完丟了一串錢在板案上,差不多三十多個。

那夥計收了錢,點點頭道:“稍待。”

說完便轉身進了裏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屠夫才姍姍來遲。

那屠夫一邊走一邊伸懶腰,還對那夥計罵罵咧咧,一見是梁叛,連忙換了一副神色,匆匆整了一下衣衫,將那夥計打發回避。

兩人隔著板案相對而立,梁叛看了看左右道路上的行人,說道:“屠三爺,替我切二斤肉,要有肥有瘦。”

屠夫拱拱手,一刀下去切了二斤五花下來,丟在稱上一拎,二斤重分毫不差。

屠夫便用稻草在肉上穿了個繩結,遞到梁叛手上。

梁叛取了塊碎銀子,連同一張紙條一起塞到屠夫手上。

第二件事辦完,梁叛回到小運河南岸,將二斤肉丟給忠義,再度上車,直奔三山街下浮橋。

他到三山街下浮橋自然是找馮二,又將晚上須得用人的事說了一遍,但是不要漕幫出人,這是替八指報仇,隻要老爺子的別院裏放出幾位大和尚來便可。

馮二自然滿口答應,梁叛便將時辰地點都與他說了。

第四個地點是三條巷康府,梁叛在康府外下車,卻不走正門進去,而是繞到側門,早有一個錦衣衛在那裏等候。

梁叛跟著那錦衣衛在康府之中兜兜轉轉,來到那偏廳之外,康昌年今日也沒上衙,已經坐在偏廳之上與幾家錦衣衛的家主商討了許久。

南京錦衣衛早已成了一潭死水,雖然最近幾代皇帝都喜歡源源不斷往南京錦衣衛中投入“新鮮血液”,其實最終也不過是讓死水潭變得越來越大而已。

在坐諸人已經許多年甚至一輩子都沒見過錦衣衛的風光了,康昌年正坐在主位上,假裝傾聽一位老錦衣衛的家主在那裏口沫橫飛地講述著錦衣衛輝煌的曆史。

其實這些事哪一個錦衣衛不曉得,但至今仍舊有人反複提起,並始終引以為傲。

為甚麽呢?

因為匱乏,他們錦衣衛的輝煌事跡太匱乏了,他們的惡行倒是真正臭名昭著。

梁叛的來到打斷了那位老家主對往昔榮光的追憶,他四周掃了一眼,沉聲道:“第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沒有拿到那幾棟宅子的問題,幾個衙門不肯出兵的話,大家還動不動?”

沒有人動,大家都無聲而凝重地望著他。

梁叛點點頭:“第二個問題,如果按原計劃進行,各家各人能否統一聽我的指揮?”

還是沒人說話,大家都是有品軼有地位的,沒有人願意在這個小小的總旗麵前拍胸脯、表忠心。

他又看了一眼這些沉默而嚴肅的人們,然後向康昌年拱拱手:“康鎮撫,我已決定改變計劃,這幫人我一個也不用,請無關人等回避罷!”

他已經決定不再等蕭武的斥候了,即便蕭武昨天曾經承諾過,他的人午時以前一定會回來。

他們現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做兩手準備,而且在他看過偏廳中這些人以後,終於發現一個道理:南京錦衣衛已經廢了,指望他們抓人、審訊、和內閣對著幹、和南京幾大衙門搶人,都是異想天開!

這幫人已經把“掉鏈子”三個字深深地刻在了他們滿是驕傲的臉上。

梁叛向康昌年示意,康昌年向那些剛才還在侃侃而談的功勳後代們,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