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總甲又再請教,具體是怎樣“台下的鬥法、台上的輸贏”。

扶南兄搖了搖扇子,先辟了他的謠,指出瞿總甲所謂“江寧縣捕快三百與北京錦衣衛五百爭鬥”的事純屬附會之言,實際是四十人上下的捕快,與近七十名北京錦衣衛緹騎相鬥。

而且那四十人並不全是捕快,還從外麵寺廟裏約了高手武僧來助拳。

說著便將那天大致情形敘述了一遍。

梁叛和冉清互相看了一眼,都有點驚訝。

這文士所說的雙方人數已經相當接近真實數字,而且敘述的過程與實際發生的情形也大致對得上號。

甚至還提到江寧縣捕快當中出了內奸,提前給錦衣衛緹騎暗通了消息,使得江寧縣捕快在肉裏下蒙汗藥的法子未能成功。

瞿總甲那一桌的商人當即破口大罵,說那內奸是“南奸”,替北方侉子出賣自己人。

梁叛心底微微一沉,這個內奸也一直是他心裏的一根刺,否則他們根本不必死傷如此之重。

但是不論南京錦衣衛還是緹騎所,到現在都沒能查到這個內奸是誰。

扶南兄對麵那文士本來一臉的不屑,此時更加出言譏諷那商人:“這世上的事成王敗寇,各憑手段罷了,隻有傻子才會談甚麽奸不奸。”

那商人被他一頓搶白,立時變得麵紅耳赤,卻又不敢反駁。

扶南兄道:“義安兄,你這話也對也不對,不過咱們不必細辯,隻說這件事——表麵上是捕快抓賊,賊人抗捕,實際這些錦衣衛緹騎是京師的爪牙,京師察了全國的官,又要動咱們南直的官,可咱們南直也有吏部都察院,憑甚麽將這察查百官之權讓給北人?南北相爭之下,各不相讓,於是兩方上頭便各借爪牙,下了這盤棋。”

義安兄見他口若懸河,自己有些按捺不住,補充道:“也不止這一場,二月中在江寧縣便接連鬥過。江寧縣的縣長張藏鋒,此人本來在上層的風評說是‘勤勉有餘,資質不高、天賦魯鈍’,起初也著實如傳言一般平庸,鬧得手忙腳亂,後來竟憑一己之力接連扳回幾城,這才有的春分夜那一戰,否則勝負早已定了。”

“不錯。”扶南兄道,“張江寧倒真正如他名字一般,是‘守拙’、‘藏鋒’了,聽說南京上層對他已然大大改觀,有幾位大佬甚至頗為嘉許,認為此人有棟梁之才,今年京察已評了四格‘廉、勤、長、青’,列在第一等記名,恐怕早則今年,遲則明年,便要外調升官了。”

所謂京察的四格便是考察當官的操守、政務、才幹、年齡,每一格都有三等考評,廉、勤、長、青在四格考評中都是上等。

梁叛差點沒笑出聲,原來張黑子早先的風評居然是“資質不高、天賦魯鈍”,想想到也不失偏頗,這家夥的腦筋的確是笨了一點,脾氣又有點耿,用後世網絡上的話來形容,就是個鐵憨憨。

自從呂子達過世,這張守拙居然有點破事都要屁顛屁顛跑到會同館去請教天草芥。

那個所謂的“丹波國第一智者”,在梁叛看來,腦筋不能說沒有,可也沒有外號說的那麽玄乎。

以天草芥之才,做個一縣的幕僚綽綽有餘,甚至輔佐知府一級也還差可勝任,但是要擔當革新派與守成派鬥爭的智囊,那就差得多了。

張守拙要請教這種人,自然就更差。

瞿總甲顯然對張守拙這個人沒甚麽興趣,一心想知道那些所謂的“上層鬥法”究竟是怎樣的境地,於是追問道:“兩位高賢,還請說說這‘台上的輸贏’。”

這回扶南兄還沒開口,義安兄便搶著道:“那還不簡單,錦衣衛緹騎和江寧縣捕快,就像兩個棋子,誰吃了對方,自然就贏了這盤棋。江寧縣捕快這枚棋子吃了錦衣衛緹騎,自然代表南京贏了北京。”

扶南兄補充道:“其實兩枚棋子誰也不曾吃掉誰,畢竟江寧縣捕快也不曾抓到錦衣衛,應天府將那些錦衣衛接了走,又放了,兩枚棋子都在,隻是下棋的人輸了。”

瞿總甲得意地對那兩個商人道:“我方才便說了,那些犯人雖然被抓,卻也都放了,怎樣?”他又轉向兩個文士,“請問,怎麽說是下棋的人輸了?”

扶南兄道:“本來嘛,捕快抓賊,天經地義;賊怕殺頭,抗捕拘捕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兩邊人不論鬥得再厲害,放火也好,殺人也好,都是棋盤上的手段,誰也不曾犯規。

“可是錦衣衛緹騎那邊先是上元知縣欒琦帶人前來助陣,已是輸了一著。這好比雙方都是一對兒車馬炮,你眼看要輸,便從別的盤上又借了一隻‘車’來,這是犯規了。”

義安兄接過話頭道:“不錯,所以中兵馬司出手擋住了欒琦,就好比裁判將這隻作弊的‘車’拿下了棋盤,讓兩方繼續下棋,等於是饒了犯規的人一回。”

瞿總甲拖長音調,發出“喔——”的一聲,恍然大悟似的,連連點頭。

梁叛也覺得這種比喻相當新奇,也聽得津津有味。

那義安兄受了鼓舞,再次搶著說:“後來那錦衣衛緹騎的首領,自報了千戶官的官職,就好像一方耍賴不成,便說自己是做大官的,你一個小小捕快怎敢贏我?這是在棋盤外以勢壓人,又輸一著!”

扶南兄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應天府出手,直接將這棋手罰下場,等於判了他輸局——你們看,第一次上來的裁判是中兵馬司指揮,從六品,上元縣是京城附郭,知縣也是從六品,所以中兵馬司隻能攔住那隻‘車’,不能將棋手罰下場。而錦衣衛千戶是正五品,應天府尹是正三品,陶府尹出麵,便可直接判那錦衣衛輸了。至於棋子死沒死,早已無關緊要。”

其實類似扶南兄的最後一句話,梁叛也對齊四和馮二說過,他也認為那個覃千戶和他手下的錦衣衛緹騎放與不放,並沒有甚麽影響。

若是單從這一點上看,那兩位文士與他這個當事人,倒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瞿總甲聽得大為佩服,說了一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要請那兩個文士同桌吃酒,還叫夥計添酒添菜。

扶南兄本不大願意,可是最開始極不屑於瞿總甲等人的義安兄反而心動,一力攛掇著扶南兄,隻說人多熱鬧如何如何。

那扶南兄隻得應了,於是那便兩桌並一桌,細細攀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