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長房?”梁叛奇道,“你也是洪藍埠俞氏的?”

“不不不,不是!”那人仿佛極力辯解似的,“我不姓俞,我姓渠。”

梁叛貌似不經意地問:“哪個渠,是河渠的渠?”

“不,是雙人渠(徐)。”

原來這人有口音,渠、徐不分。

梁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卻沒多說甚麽。

其實梁叛知道此人姓名的叫法,押解他的公文上寫了此人的姓名、籍貫、年齒等基本信息,這人自己報的名字叫“渠西覺”,不過隻是讀音如此,具體是哪幾個字誰也無法證實——當然現在梁叛至少知道他姓雙人徐了。

當時替此人筆錄的書吏特地對梁叛打過招呼,說此人不識字,身上也沒帶戶帖和具結,他的名字具體是哪幾個字誰也說不清,到了溧水縣與當地交卸差事的時候,恐怕要多費點功夫查對。

而且這人是自首犯了殺人案子,但是所殺何人並不肯多說,動機經過也毫不交代,隻說殺的是溧水縣人,殺人地點也在溧水縣境內,自己是殺了人後從溧水逃到江寧縣來的。

刑房的崔夫子和新任主簿蔣寬一合計,幹脆就發回溧水縣本地審查,將意見上報張守拙,當即批了。

恰好溧水縣派人來向江寧縣球員,要借調一名仵作,梁叛便第一次得到了出遠差的機會,也第一次出了趟遠門。

一邊的冉清忽然用眼神悄悄示意梁叛,同時伸手沾了河水,背著那犯人,在腳邊寫了個“假”字。

寫完便用腳底擦去了。

梁叛隻是笑笑,表示自己知道。

至於是甚麽假,或許是那犯人的姓名、身份是假的,或許殺人的事情是假的,或許此人自稱不識字是假的,或許這一切都是假的。

但是梁叛抱定了“不管閑事”的宗旨,將這犯人交到溧水縣,再當一回仵作驗過屍首,便算了了差事,餘下時間安安心心陪著冉清和阿慶散心。

那船又行了一程,船頭忽然有個客人說要靠邊解手,方才在秣陵渡口吃的東西恐怕不太幹淨。

船工勸道:“再過十餘裏便到洪藍鎮上了,何妨再忍一忍。再說此處兩岸都是峭壁,哪有解手的地方?”

那客人道:“你休哄我,洪藍埠我一年不走三十趟,也要走二十五六趟,前方不到一裏便有個隘口,是上得了人的!我這是痢疾,說來便來,隻忍這一時已經難為,哪裏等得到十幾裏?”

那船工自知理虧,隻好道:“那便稍停一會兒,你老兄請快一些。”

說著快撐了幾篙,烏篷船斜斜地向前方行去,前方果然有個隘口,船頭剛剛抵住那隘口處,船身恰好靠在岸邊。

這停船靠邊的手段相當漂亮,不啻於汽車漂移入庫,船頭幾個客人頓時叫好起來。

梁叛見那急著接手之人起身便跳上岸,身形矯健利落,哪裏像個憋著拉肚子的人?

兩個船工和其他船客都無所知覺,坐在那裏各自聊天說話,隻等那人解完手回船上來啟程了。

這時那姓徐的犯人忽道:“船家,這裏荒郊野嶺的,我們離了岸等他好不好?”

這人雖然自首是個犯人,但是江寧縣並未發給他囚服,梁叛也不曾將他的手銬露出來,所以旁人並不知他是個犯人,隻道是個搭便船的花子。

那撐篙的船工聽了這話,想了想對同伴說:“這是正道理!”

那同伴也道:“對,出門在外不得不防,不過多費兩杆的力氣罷了。”

這烏篷船的篷子是兩截,兩個船工就坐在中間空的一段船上,撐篙的便站起來要舉篙向岸邊撐,可突然間一聲勁風呼嘯,從岸上的樹叢中竟歪歪斜斜射下一支無毛箭來。

梁叛瞥見那箭的方向,就知道差了十萬八千裏,連這船也射不中。

果然,那箭從船篷上麵飛過,差著三尺多,“咕咚”一聲紮進了河裏。

那船工卻已嚇得丟了竹篙,躲進船篷之中。

隻慢得這麽一刻,那隘口出又鑽出兩個人來,其中一個正是方才那個拉稀的客人。

原來那人是假扮船客的強盜,從南京一路同船南下,隻為引得一船人在此靠岸打劫。

這兩人手中都舉著勾船的“飛爪”,在空中一甩一**,朝著船頭拋來。

其中一個又偏了許多,也落盡河中,另一隻卻巧巧搭在船沿,一拉扯之下,將“飛爪”後麵連接的繩索繃得筆直,那船登時貼在岸上不動了。

隨著一聲叫喊,那隘口後麵又轉出兩個人來,提著明晃晃的快刀,呼喝著跳上船頭。

那假扮客人的大盜也跳上船,拱了拱手,大聲道:“眾朋友,我等乃是亭山上聚義的好漢,我們盜亦有道,隻圖財不害命,請大家交出銀錢珠寶,我等取之便走!”

這船上一共三個隻有三個強盜,梁叛看那三人身手,顯然不是甚麽練家子,即便是也不會高明。

他自信打倒這幾個貨色並不費甚麽勁,便安坐在船尾,並不想管閑事。

他自打重傷以後,心態轉變不少,平日裏事不關己也要管一管的,現在則是能躲則躲,能讓就讓。

那強盜嘴上說得客氣好聽,刀卻已架在旁人的脖子上,那被脅迫的客人隻好乖乖從身上掏錢出來。

不過這些人有的多是走南京串貨的貨郎,有本錢也花銷在南京換了貨了,幾個強盜在船頭便沒搜到幾兩銀子,隻得從艙扳下麵的貨物當中揀了些請便值錢、容易變賣的搶了。

強盜們搶到兩個船工身上,那撐篙的船工不肯掏錢,說道:“我是洪藍埠俞家的船!”

那強盜愣了一愣,竟然真的不再為難,鑽進後一道篷子直奔梁叛這裏來了。

梁叛讓冉清將臉轉過去朝外麵,自己伸手去兜裏摸——不是摸銀子,而是摸他的錫牌。

錫牌還沒摸出來,一把刀子便伸到了他的脖子下麵,那強盜已走得近了,厲聲喝道:“喂,把你的銀子掏出來,不要磨磨蹭蹭耽誤爺們扯呼。”

那人又指了指冉清的背影:“還有這個瘦子,快快掏來!”

梁叛笑道:“請先把刀拿開好不好,我嚇得胳膊發軟,有一大錠銀子拿不動了。”

那人一聽有“大錠銀子”,兩眼登時放光,將他刀刃往外挪了三寸,催促道:“行了,快掏快掏!”

梁叛見那刀鋒離開自己的喉嚨,正要出手將這人弄死,想想還是算了。

他本是出來遊玩散心的,何必又造殺傷,將這幾個強盜勸退了拉倒。

於是又去摸那錫牌,指望這些強盜知難而退。

《大明律》中對於強盜的刑罰極重,搶劫未遂杖一百流三千裏,既遂也就是得到財物的,不分主從,俱斬。

但凡執有弓矢軍器的白日搶劫,隻要贓證明白,不管人數多寡、是否傷人,全部處決。

而且要押到搶劫的地點梟首示眾。

這幫人持刀又有土製弓箭,已經是死的不能再死的死罪。

但是他們隻要願意交還贓物,將刀弓扔掉,跟船到地麵自首,梁叛倒願意同官上說說,讓他們按照搶劫未遂杖一百流三千裏,至少保得了性命。

誰知那躲在峭壁樹叢上射箭的強盜喊起來:“那瘦子是個俊俏娘們,不要教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