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縣的鹵簿終於到了。

人群一陣**,看向那幾頂轎子的目光便又轉向了大門的方向。

梁叛快步穿過人群,走到穀場的中間,可他剛走了沒兩步,就看見一個熟悉的側影。

是俞奉業。

那個被俞東來開革了學籍的書生。

現在這人就穿著一身莊戶人的粗布衣裳,踩著蒲草鞋,除了麵皮白淨一些,和四周的人們沒有任何區別,和一個月前那個在南京意氣風發的文人酸子完全是兩個模樣。

如果一定要在俞奉業和這幫莊戶人之間找出一點區別的話,那就是俞奉業的臉上沒有那麽多的情緒,他隻有一臉的茫然。

梁叛悄悄走過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俞奉業猛然轉過頭來,看見梁叛,吃了一驚。

梁叛示意他不要多說,指了指穀場外不遠處的一個穀倉,低聲道:“想恢複學籍就跟我來。”

說完便排著人群向外走。

俞奉業瞪大一雙眼睛,腳下卻跟著了魔似的,不由自主便跟了上去。

梁叛走到人群外麵,站在那穀倉邊上,果然看到俞奉業更加茫然地跟了過來。

這個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即便他換了一身莊戶人的衣裳,參加了莊戶人的活動,站在莊戶人中間,可他骨子裏依舊當自己是個讀書人——從他到晝法堂拿書來抄就是證明。

況且這種人除了發酸和指點江山之外,根本不會營務田畝的技能和耐力,這種人早已在學堂裏麵把自己廢了。

他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舉業和八股,就像一團團原本可以揉捏成任何形狀的黏土,變成了一個個被舉業和八股模子倒出來的陶瓷罐子,很精美,但是再也捏不成別的形狀,也無法再具備其他實用的功能了。

而且一打就碎。

所以梁叛不怕他不跟來。

俞奉業站在梁叛的麵前,很是局促,看得出來,也很矛盾。

但是他仍舊充滿希冀地問了一句:“我真的可以恢複學籍?”

“當然。”梁叛笑了,“這就是你們族長一句話的事,不是嗎?”

“是是是。是的,可是……”俞奉業還有點懷疑,怎麽就能夠輕而易舉地恢複學籍呢?

“我問你答,最後幫你們族長辦一件事,你明天就可以把身上這件破衣服脫了,想穿長衫也好,直裰也好,隨你的便。”

“請問。”俞奉業看出眼前這個人不喜歡廢話,也就表現得很幹脆,“我一定照辦!”

梁叛沿著穀倉往裏麵走了些,也離那些人遠了些,俞奉業自然跟過來。

“昨夜有人去了你家,是誰?”

“是四老太爺的人。”俞奉業不假思索地道。

“讓你們來幹甚麽?”

“讓我們來莊園,反族長、保同鄉。”

“你們為甚麽要反族長?”

“因為族長吞了我們的地,把好多俞氏族人變成了他主家長房的佃戶,所以很多人都恨他。”

梁叛明白了,原來四老頭和二房、徐家他們搞的這些勾當,全都栽贓在了俞東來的頭上。

也是,二房雖然是實際代管洪藍埠的人,但是他們所做的一切,無不是以族長的名義,這口黑鍋自然是俞東來背。

“那保同鄉是保誰?”

“聽說座師要從洪藍埠抓人,這些人要抗官府保同鄉,實際他們還不知道座師要抓的是誰,這不荒唐麽?”

文人進學要考童生,縣試便是考童生的第一場,由縣官主考,所以文人但凡進過學考過童生的,都將縣官稱為座師或者恩師。

聽這俞奉業的話,不但重新將自己看做了讀書進學的人,甚至立刻和那些莊戶門做了“撇清”,並嚴格劃清了界限。

甚至對這些人的行為發了自己的評論——荒唐!

梁叛自此便知道此人終究不可大用,利己之心太重,道德自然便看得淺了。

不過既然做了承諾,總須守的。

他道:“那你知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如何丟了田畝,變成佃戶的,這其中是怎樣的過程?”

“知道一些。”俞奉業已經完全把自己從莊戶人當中擇開了,“他們是從六七年前開始陸續丟掉田畝的,那兩年都是大水,田畝淹了不少,徐家糧店從外府調買來的糧價又高,許多人課不出稅來,更加沒有口糧,便紛紛請裏老人同糧長調停。”

“當時裏老人是俞兆普嗎?”

“是的。四太爺素來就有威望,又有裏士的爵位,可以和官上溝通。”

“俞兆普便將他們的田收了抵錢糧是嗎?”

“是啊,不過不是這麽直接的。四太爺說這件事他辦不成,需稟告族長,後來說是族長出麵同徐家的糧店說了好話,凡是遭了水災的,可以將自家田畝押出來抵給徐家換糧食,每年還一半,十年後還清,便可收回田畝。”

“這個‘一半’是怎樣的‘一半’,當時可說明白了?”

梁叛立刻發現了其中的問題。

俞奉業道:“當時說的是第一年一半,第二年還一半的一半也就是二成五,第三年還一成二分五,以此類推,十年還清,收回田地。這是當場成契立約的。”

“後來變卦了是嗎?”

“不錯,後來變成每年交五成的糧食,一直要交十年,一共要交五倍。於是他們又托四太爺去找徐家,徐家卻說根本沒有收到這些田地,他們當時和族長立的契約是由徐氏糧店借糧給俞氏族長,分十年還清,而莊戶人的契約是和俞氏族長簽的,和他徐氏糧店沒有關係。也就是說這些田實際到了俞氏族長的手裏。”

梁叛奇道:“他們就信了?”

“怎麽不信,他們回家找到契約,的確是俞氏族長的押。”

“那成契時出麵的到底是俞東來還是俞家二房?”

“都不是,是三房!”

“甚麽?”梁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房怎麽摻和到這件事當中來了?”

更讓他奇怪的是,三叔從來沒有對自己提過有這麽一檔子事。

“的的確確是三爺出的麵,因為那天二爺病了,托三房代勞的。所以那些莊戶人既恨族長,也恨三爺。”

梁叛這才明白,原來三叔也給騙了,他甚至到現在都未必知道,這些人為甚麽恨他,更不知道當年他出於好心辦的這一件事,最後成了坑害莊戶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