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慘白的楊知縣被莊戶人帶走了。

梁叛看了一眼滿地的屍體,搖了搖頭,將鎖鏈纏在手腕上,拉著蕭武往晝法堂去。

蕭武也不問他往何處去,隻是緊隨其後。

兩人走出東橋客棧所在的街道,便已到了集鎮的邊緣,遠遠瞧見碼頭的方向積水越來越高,五湖茶樓的那條街已經漫起了半尺高的積水,不斷有人背著大包小包,卷著褲腳,從屋裏奔逃出來,往地勢較高的地方逃去。

有人帶著娃娃,有的扶著老人,有披頭散發,還有衣衫不整的。

所有人都是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看向自己的家。

梁叛原本急著趕往晝法堂去一看究竟,可是眼見這副景象,心情愈發沉重,腳步也漸漸慢了下來。

等他停下腳步,蕭武也停住腳,站在他身邊,隨著他一同看向那邊逃荒般的景象。

梁叛瞧見左近有個小土坡,便和蕭武兩人登上去,駐足遠眺,隻見上遊一道道浪頭席卷下來。

漫出兩岸的水位越來越高,淹沒的地方也越來越多,隔著胭脂河的對岸方向,遠遠的有十幾個人正在田埂上堆土,有大有小,甚至還有幾個半大的娃娃,跟在大人後麵吃力地向前送土塊。

可是那大水轉眼便漫過幾十畝田,一個浪頭過來,將那些新堆高的田埂衝垮了一段,渾濁的河水立即奔湧而出,眨眼間便淹到了那幾人的腰部,幾個娃娃頓時隻剩肩膀和腦袋露在水麵上,在那裏撲騰掙紮。

梁叛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眼看著那些人們迅速放棄了這道簡陋的“堤壩”,也放棄了身後的幾十畝好田,互相攙扶著將娃娃們抱出了水中,艱難地逃離了大水的侵襲。

“大水不是最可怕的。”蕭武突然說道,“大水之後必有大疫,瘟疫比大水可怕得多。”

“瘟疫?”

“我是韓城人,六歲那年,龍門決口,那場水比這一場大得多,聽到水聲的時候便來不及了,一眨眼整個莊子便不見了。”蕭武抬頭望天,微微蹙眉,似乎在追憶那段已經不算清晰的往事,“那時候年紀小,記不得多少事,隻知道大水淹死了很多人,但是仍然有很多人活了下來。”

“後來起了瘟疫?”

“嗯,大水漫過以後,那水便不能喝了,可是人總要用水的,有人喝了,當夜便開始打擺子——這詞兒是聽大人說的,我當時也不知道打擺子是甚麽意思。後來死豬死牛漂上岸,有人便撈了吃,過不久便有人拉肚子拉死了。當時是夏天,我們附近幾個村莊幾千人呆在山上,死的人越來越多,不到五天漫山遍野都是惡臭。”

“水一直沒退?”

“退不下的,黃河已經改了道了。”

“那總不能一直困在山上等死?”

“本來是的。不過有一天晚上,我聽見我大伯在和人商量,說沒有吃的了,要吃小孩。大伯要拿我換一個鄰村一個七歲的,那家人嫌我小一歲,肉少,要我大伯將他的兩歲兒子搭上才肯換。他們吵得聲音大了,將我半夜驚起來,否則哪裏活的到今天。”

梁叛聽得心驚肉跳,沒想到蕭武還有這一段往事。

他雖然明知蕭武好端端地活到了現在,還是忍不住緊張地問:“那你怎麽辦?”

蕭武笑了笑:“我偷了大伯用來保命的半塊門板,就抱著這半塊門板,在水裏漂了一整夜,你猜天亮時到了哪裏?”

梁叛心想,這一整夜漂下來,最多也就三四十裏水路,未必出得了韓城地界。

因為龍門口在縣城上遊,也不過三十裏的距離,便猜道:“到了縣城?”

“你太小瞧水力了,天亮時,我已整整漂了二百裏路,到了風陵渡!”

風陵渡居於洛陽長安之中,黃河在此處硬生生折了一個彎,由自北向南改為自西向東,也是黃河上的最大渡口,又同時是河東、河南,以及關中三地的咽喉,要衝之地不言而喻。

梁叛一聽到這個名字,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神雕俠侶》中的《風陵夜話》一回,郭襄在此遇到楊過,有一首詩雲:風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終身誤。隻恨我生君已老,斷腸崖前憶古人。

第二個想到的便是在他原來那個世界裏的四百年後,“八百冷娃”抗戰殉國的故事。

一個浪漫,一個悲愴。

他先不自主地微笑,而後一陣默然。

“能到風陵渡已經是老天保佑,不能再往前飄了,水裏都是旋渦。”蕭武道,“我拚命劃水上了岸,此處水勢稍好一些,不過瘟疫也過來了,依舊是每天都在死人。我上了岸便沿著河亂走,走了不知道多少路,在個山腳下給人捉了,送到一個地主莊上。那地主要開粥廠救濟窮人,正缺人手,便叫我做一些淘洗的活。”

梁叛心想這世上還是好人多的,便道:“你也算運氣好。”

“好個屁。”蕭武臉色忽然變得冷厲起來,“那地主救濟窮人是假,將人騙到山裏采石是真,那些人被騙到一個山坳子裏,一片大柵欄圍住,幾十個帶刀的人守著。他們被逼做苦力,吃食隻有兩頓白粥黑饃鹹菜,那裏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丟在荒山野嶺,都是幹著幹著突然便倒下了,有些是餓死的,有些是病死的。有一次石場裏瘟疫大發,一夜之間死了很多人,地主便叫人將所有人——死掉的和沒死的,全部挖了個深坑埋了。過不了幾天,又找了很多人進來,繼續幹那些采石的活計。”

梁叛皺起眉,比起蕭武和他所述說的那些人,他雖然從小也吃了許多苦頭,但畢竟是相對自由的,並且很早就在六角井闖出了自己的天地。

他看著蕭武,有些同情,又生出了更多的理解。

是對蕭武的殺意和冷漠的理解。

蕭武接著道:“我在那裏每天除了淘洗,就是看著那些人一個個進來,一個個倒下,一個個被抬出去。過了不到兩年,死了很多很多人。一開始我數著,後來數不清了。有一天附近皇莊的人打獵時發現了這個石場,便將這石場收了。我便跟著那些打手回到地主家裏,從此被丟在牛棚中養牛,一養又是四年。”

“後來你是如何逃出來的?”梁叛問。

蕭武道:“四年後有一天,我長高不少,覺得自己有力氣了,便悄悄藏起了鍘草料的鍘刀,然後在晚上潛入了後院,把那地主的腦袋割了,扔在了糞池裏。後來便逃出河南,慢慢逃到南京來……”

“等一下。”梁叛忽然打斷他,皺眉問道,“為甚麽要將腦袋扔在糞池裏?”

“泄憤。我當時能想到的最解恨的,就是扔在糞池裏。”

梁叛猛然一拍大腿,不禁叫道:“哎呦,我怎麽沒想到!”

他向蕭武拱拱手道:“蕭大哥,麻煩你先到晝法堂瞧瞧,我要回莊園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