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公服出來相見,縣衙來的是個生麵孔,梁叛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趙甲喜的小舅子,姓陳,外號叫大頭。

“大頭,”梁叛瞧了眼他的公服,問道,“我怎麽聽你姐夫說,你要進捕班的,還托我照應你,怎麽去了皂班?”

大頭不好意思地道:“找不到肯幹的白役,就到皂班來了。”

一名捕快手下的白役相當重要,肯幹白役的,都願意跟著老快手做事,才有的外水好掙,新人找不到白役,有事單槍匹馬上的並不新鮮。

梁叛理解地點點頭,說道:“到皂班也好,有你姐夫跟何得慶照管,做事也順手些。”

“是。”大頭附和著,問了一句,“梁五哥,小弟聽說溧水縣那裏很不太平,我姐夫幾時回得來?”

梁叛其實也不知道趙甲喜跟何得慶甚麽時候回來。

這兩人是跟在錢申功身邊的,實在一場大水過後,消息也斷絕了,別說趙甲喜跟何得慶兩個,就連錢申功的消息也沒有聽到。

但是他不能這麽說,隻道:“外麵辦差哪有這樣快的,你姐夫是跟著都老爺出去隨從,又不是緝拿大盜,想來沒甚麽危險。”

大頭便不言語了,卻領著梁叛一路往南門東去。

梁叛疑惑道:“這是往哪裏去?”

“是去小西湖,大老爺在那裏等。”

兩人到了快園,等在外麵迎接的是徐家的管家,梁叛之前幾次來找張守拙,是見過這位的。

那管家記得他,見了上前作揖道:“梁捕快,張大老爺和幾位先生在裏麵等了多時。”

梁叛知道是張守拙和徐維在裏麵,還不知有甚麽“先生”。

他和大頭跟著管家進去,一路穿廊過巷,幾座小巧俊秀的亭台樓閣,依著小西湖的水勢而建,錯落有致,懸廊相連。

院中綠樹碧水、青草黃花,鳥鳴蟲語之聲不絕於耳。

那些樹叢掩映之中,飛簷鬥角,灰磚青瓦,交相輔襯,一派閑逸風流。

梁叛看了道:“也虧得你家依著小西湖,否則如何造得出這樣的園子來。”

那管家笑道:“家翁一生最得意,便是這園子了。”

領著二人一直繞過了幾棟小樓,來到小西湖邊的一座水榭之外,那管家毫不停步,便往水榭之中轉去。

梁叛遠遠看到那水榭朱窗之內影影綽綽,從外麵亮處往屋裏暗處瞧,並看不真切麵容,隻是那身形上仿佛幾個熟人。

其中一個當然是張守拙了。

推開門扉,那管家便退了下去,大頭也隻在外麵圍廊下找了個地方坐下等待。

進門的便隻梁叛一個。

他跨進門內,裏麵聲音便統統靜了下來,舉目一掃,隻見都是熟悉麵孔:

當中做一個半老徐娘,風姿不減,顧盼之中仍有十分韻致,正是昔日秦淮花魁蔣大娘。

兩邊是徐學仁、蒯淳安、張守拙、胡懋禮還有最近唱南曲昆腔在南京聲名大噪的陸湘蘭。

梁叛心下納罕,張黑子難得找自己見麵,怎麽約在這裏。

此處人多口雜,哪裏是談公事的地方?

“不從兄,你是稀客,快請坐!”主人徐維站起來邀他同坐。

這屋裏眾人是圍桌趺地而坐,不過那桌子並不是矮幾,而是一座石造的長台,邊緣極不規整,取的是其原生自然之趣。

那長台中間從頭至尾鑿出一道蜿蜒曲折的溝槽來,一端有水流傾下,順著那溝槽向另一端瀝瀝流淌,好似山中溪澗。

兩個茶工坐在“上遊”處,不時便將一杯茶放在流水之上,那茶杯便順著水流向“下遊”漂去,座上賓客用者自取。

茶水飲盡了仍將空杯放在流水之中,任由其順著水流跌到另一端水口下方的水池內,自有小廝在旁收取。

這是效仿古人“流觴曲水”的遊戲。

梁叛便坐了下來,跟每個人都打了招呼,有熟悉一些的,比如張守拙、胡懋禮,也有匆匆見過一麵比較生分的,比如蔣大娘、陸湘蘭。

等輪到蒯放的時候,兩人眼光都閃了一下,顯然是想起那天晚上在劉軍師橋並肩作戰的情形。

不過此事心照不宣,兩人都隻眼神交流了一下,點了點頭,沒有多餘的言語。

反而是胡汝嘉還為之前跟縣學教諭之間的衝突,再次感謝了梁叛。

“懋禮兄,你不是在家發奮苦讀的,今天出來休息嗎?”

胡汝嘉笑道:“功課備得差不多了,下旬就要縣考,出來會會朋友,調劑精神。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

梁叛點點頭,這倒比一般死讀書的書呆子高明得多了。

不過這縣考的時間可不太對,他記得縣考是每年二月,今年是早已考過了的。

“今年特別加科,不但縣考,府試、鄉試今年都要再加一場,都是本月剛剛定的。至於會試有沒有恩加暫時還沒有確切消息。”

還有這等奇事?

如果會試也要加考一場的話,那豈非一年之中兩會試,而且幸運的話,今年有可能出現白身一年內直取進士的未有之局麵。

這真正是奇怪了!

他皺著眉問道:“你在我們江寧縣考嗎?”

這時張守拙插話道:“懋禮兄籍貫是鷹揚衛人,不是我主考。”

梁叛點點頭,伸手抄了一杯茶上來喝了,向張守拙問道:“張大人,你找我何事?”

今天張守拙既沒穿常服更沒穿官袍,穿的是一件水藍色道袍,更襯得他臉黑幾分,不過也更與這一堆人貼近一些。

“這裏哪有甚麽‘大人’。”張守拙黑臉上光彩熠熠,顯得十分自得,看來在這裏真正是如魚得水,“不是我一人請你,在坐諸位想請教俞二先生近況如何。”

原來是這,他看了看這些人,果然都是戲曲圈子裏的,張守拙原來隻和徐維交好,沒事跑到小西湖來票曲,現在大概也進了這個小圈子當中。

而俞東來又是此圈當中的大咖,大家關心也是難免。

於是他將前幾日在洪藍埠的經曆簡要說了,提到俞東來可能要鋸腿後,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著實替他擔憂。

蔣大娘憂心忡忡地道:“俞二先生豈非回不成南京了?”

梁叛點頭道:“大概是的。”

蒯放道:“那水西門豈不是要換人了?”

“這我倒是不知,倉促之間還沒顧得到這件事。”

眾人又問了幾句洪藍埠的大水境況,聽說已成了一片澤國,又是唏噓。

蔣大娘忽然站起來向眾人萬福,說道:“諸君,妾意下辦幾場曲,征籌錢糧,賑濟洪藍埠災民,請諸君共舉。”

徐維第一個讚成,並且表示願意在小西湖辟一塊地皮出來做場,眾人無不叫好。

於是立刻便將“義演”第一場的日期定在了三月半,地點就在小西湖。

鬧了一陣,張守拙推說還有公事,首先告辭,梁叛趁機一同離開。

兩人出了水榭,張守拙便苦著臉道:“你總算回來了,有一件事非你來辦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