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看著那些狀若癲狂的儒生,已將那商賈打得半死,遠遠幾個中兵馬司的弓兵,由一名什長帶著,排開人群走了來。

見到是這陣仗,那什長勸了兩聲未果,反遭帶頭的儒生啐了一臉唾沫星子。

那什長怒不可遏,登時暴跳起來,派人將那幾個儒生一齊鎖拿,往中兵馬司衙門去了。

梁叛看著那幾個儒生去得遠了,眉頭愈發緊皺,這次的陣仗,和之前自己在文海閣、胡汝嘉在江寧縣衙的兩次截然不同。

這些酸子們這一次出手更狠,更有組織。

他們已經有了統一的著裝,還有統一的口號。

——如果那句“重開禮製,以正學風”並不是臨時想出來的話。

梁叛隱隱感覺到,這城市中又有一股奇怪的暗流開始湧動起來。

他看那商賈還躺在地上嘔血,整個人蜷縮起來,在那裏顫抖。

伸手從人群中叫了兩個圍觀的閑漢,叫將這商賈抬了送到六角井華春堂去。

那兩個閑漢一見是他,沒有二話,當即將那商賈前後抬了,往六角井去。

梁叛因著這件事,不再耽擱,原本打算回家歇著的,此時卻改變了心意,徑直望淮清橋去。

所幸他成功在淮清橋找到了匡夫子。

“帶我去找謝無名!”

梁叛低聲說了一句,正在修補一件籮筐的匡夫子便有條不紊地將手裏的活兒打了結尾,攤子仍舊留在地上,人已站起來帶著梁叛過橋去。

若不是今天匡夫子帶著,梁叛怎麽也想不到謝無名所住的地方,就在烏衣巷邊上。

這個烏衣巷便是劉禹錫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的烏衣巷。

不過現在已經沒有朱雀橋了,烏衣巷口是文德橋,與夫子廟隔河相望。

正如其詩中所說的那樣,及至唐朝時,烏衣巷一帶早已不複東晉時王、謝比鄰,高雅風流的景象,“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了。

這一帶也再沒有烏衣郎的佼佼風采。

謝無名所住的地方,實際距離琵琶巷更近,他家門前一條狹窄的老巷子,連接烏衣巷與琵琶巷,匡夫子沿著烏衣巷轉進那巷子當中,在一扇畫著彩繪門神的木板門上拍了拍。

梁叛看那彩繪的門神倒還有意思。

不同於尋常人家一左一右的站位,兩門神秦叔寶、尉遲恭一個在右上角彎腰弓背、雙手舉著雙鐧,呈一半圓形;另一個在左下角,也是彎腰弓背的造型,手持鋼鞭,整個身體布局也呈一個半圓形,兩門神組合起來,大體便如同一個太極樣的圓形圖案。

而且畫中人物畫法既非工筆也非寫意,線條精細工整,就連發絲胡須也是根根清楚,仿佛是工筆之技,可是整體意態誇張、生動,又仿佛寫意之法。

要讓梁叛這個外行來總結這幅畫作,就是兩個字:漫畫。

過了不久,那門便從內打開,謝無名見了二人,翹腳做了個揖,口中唱道:“未知二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則個!”

匡夫子一言不發,向梁叛拱拱手,轉身便告辭了。

梁叛一指屋內,說道:“別在這酸了,進去說話。”

“是。”

謝無名讓開門,請梁叛進來。

他這屋子外麵看牆頭隻有一間半的開間,但是裏麵進深卻大,整體大約是個四米五乘十米,一共四十多平方的長方形空間。

但是一進門就是一張床,再往裏麵就是兩張半桌首尾相連,拚成的長書桌。

那桌上地上都是稿紙、書本,兩個大卷缸裏麵插滿了或紮或散的畫軸,整個屋子亂糟糟一片,看得人頭昏腦漲。

梁叛皺了皺眉,說道:“你這房子從來就不收拾的嗎?”

“一收拾,便甚麽也找不見了。”

“有道理……”

梁叛點點頭,這一點他自己也是深有體會的,不管是家裏還是宿舍,搞得再亂再遭,要找甚麽東西也是隨手就有,可是一旦有“好心人”替他收拾起來,那要找甚麽也找不到了。

不過認同歸認同,現在可不是討論糟蹋心得的時候。

他道:“我記得你的履曆上說,你還沒考過舉業,是不是?”

“是的。”

當代很多文人對八股都持有一種不屑甚至唾棄的態度,他們覺得八股不講詩詞歌賦,把個人的東西全丟了。

所以八股的文章已不能叫做文章,做八股的人,也不能算作文人。

謝無名不知道是甚麽想法,梁叛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確沒有考過試。

“今年從縣試到鄉試都要加考,你去考。”

“嗯?”謝無名本來無精打采站在邊上,聽了這話猛然瞪大眼睛,不解地道:“考,考甚麽?”

“從縣學一路往上考,給你的最低要求就是考到鄉試,過不過無所謂。”

“這……這是為何?”

“你要接近一群人,所以最少要考到鄉試,即便不過,也是個交往的身價。”

謝無名為難地道:“學生可做不來八股文章。”

“這不是做文章。”梁叛很嚴肅地糾正他,“這是做任務。你就將它當成一件和文章、文人毫無關係的一件任務。就好比讓你去拿一件東西,不過這件東西是你鄉試考生的身份。”

謝無名撓撓頭,好像有點懂了。

“你盡快熟悉開題、破題這些八股裏麵的狗屁東西,但是不必研究過甚。我不要你做得多好的八股文,隻要你寫出考官想看的東西,就這麽簡單。”

謝無名有點懵:“這……這能考得過?”

“廢話!”梁叛道,“你以為考試真的是讓你去寫文章嗎?科舉考試就這麽簡單,考官想看甚麽,你寫給他,你就中了,明白嗎?”

謝無名一愣,有些似懂非懂。

“別琢磨了,第一場縣試就在本月下旬,江寧縣是張守拙主考,回頭我把他出甚麽題,喜歡看甚麽答案告訴你,你留著腦子琢磨這個。”

謝無名看上去還是沒甚麽把握,勉強道:“學生姑且試試好了。”

“行,我找你就這個事。”梁叛又強調了一遍這件事的本質,“記著,這不是做文章中,是做任務!有甚麽問題盡快向我提出來,我盡量第一時間想辦法替你解決。”

說完便往門外走去。

謝無名將他送出門,梁叛正要告辭,看到門上所繪的門神,問道:“這是你畫的?”

謝無名臉登時紅了,忸怩地道:“見笑了。拙劣的緊,不入方家法眼。”

他這樣畫法實際相當的“非主流”,自然不會受到這個時代書畫大家們的待見。

梁叛卻搖頭道:“我瞧你畫得不錯,而且我建議你可以再誇張一點,再隨心所欲一點。再加點動作變化,加點文字對話、故事情節,畫畫嘛,就是畫著玩兒。”

說完他便匆匆離開了這條小巷,留下了一臉錯愕、若有所悟的謝無名。